第二十三章記憶
尾璃本以为这场软禁,只是一日的小惩罚。
她已习惯魔君的性子——冷得像寒潭,但也并非无情之人。以往被他罚闭于殿中,也不过是白日闭门,夜里他便会现身,带着冷言冷语,或是一场佔有似的惩戒。
因此,初时她极为安静,连门也没推一下,只盘坐于榻上,闭眼调息,试着凝神修炼,欲以这寂静之时,探寻第八尾的契机。
但窗外日光渐长,朝霞转为淡紫,周而復始——
体内的纯阳灵力源源不绝,自晏无寂之手渡来,热烈而沉稳,早被她一丝不漏地纳入本源。灵脉畅通,气息圆融。
然而,尾根处却似有一层无形之障,死死困住那最后一缕生机。
她一次次运转心法,调气、引脉、凝念。
竟然叁日了。
尾不成形,晏无寂亦未现身。
尾璃的耐性逐寸消磨,终于从榻上起身,走到门前,伸手轻敲:「魔君?」
无人应。
她蹙眉,又敲了敲:「魔君,璃儿错了……您开门罢。」
仍无动静。
她一急,开始重重拍门,纤手都拍红了,却连半点声音都无法传出去。
她运起妖力试着推门,那玉门却寸步不动。
尾璃开始焦躁,气冲冲地回至榻上盘坐。
又过了数日。
殿中无声,无风。除她之外,万籟无鸣——无人言语,无人应答。
这非寻常之静,而是一种剥夺感官的死寂,将她困锁其中,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模糊。
第七日。
她是七尾妖狐,饿倒是饿不死,但精神上的孤立实是难耐。她终于忍不住,起身重重踹门。
「晏无寂!」她喊得声音都哑了,眼底浮现愤怒与委屈,「你说一日,已经七日了!」
门后依然无人回应,那声音如同跌入深渊。
她咬牙,狠狠拍门,指节隐隐作痛,却无人来拦她、也无人来哄她。
四周静得只馀呼吸与心跳。那静寂自四面八方逼近,将她整个人压进虚无里。
她终于靠着门滑坐下来,双手抱膝,指尖颤抖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脑中开始乱了。
——是否她错得太过分?
去靡梦楼、闹那一场、还带着宓音……明知魔君容不下这般挑衅。
他是不是真的气极了?
他要关她多久?
他……会回来吗?
心头忽地浮出一个念头,冷如寒川。
——若他再也不来,怎么办?
她怔怔地望着门,胸口一阵发紧。那个念头像毒藤,在心底盘根错节。
她猛地抬袖,将脸上一道泪痕抹去,深吸了口气,跌跌撞撞回到榻上。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会疯。
她盘腿坐定,死死将那满腹怨气和焦虑压下 ,强迫自己闭上眼。
——专注,专注,她不是来修尾的吗?这灵气浓得要溢出来,她该能衝破才对。
她欲静心。
可魂海中某个角落却微微颤动起来——那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她皱着眉将那悸动压下,强迫自己凝神吐纳,周身灵力如潮水般缓缓运转。
如是者,又过了数日。
——已整整十五日。
她入了定,久坐不动,气息缓慢,几乎静止。
忽然,竟顿感天地一沉,魂海深处似被什么猛然牵扯,一阵晕眩袭来。
再睁眼时,眼前的冥曜殿已然不见。
她坠入了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光影之中。
而她——只是一隻尚未化成人形的雪白小狐。
那小狐在黑锦玉榻上翻了个身,毛色柔顺如雪,眼睛黑亮,尾巴短短的。她还太小,不辨时日,只模糊地知道,窗外那日头和紫月起码交替了四十多次。
大哥哥说要去试炼,让她乖乖在殿里等。
他走前,亲手在她窝边摆了许多食物,细细叮嘱:「吃这些就不会饿。」
所以她真的不饿。
只是——
太想他了。
她每隔一会就会跑到殿门口,踮着小爪子望一望,尾巴在身后一圈圈地转。
有时还会扑到他的坐榻上,蜷成一团睡着,梦里也在等。
那一日,殿门终于被推开了。
风猝然灌入殿中,小狐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他回来了。
大哥哥立于光影交界处,满身灰烬与冷意,黑发湿濡披落,赤裸着上身。
他全身似是被焚过,肌肤隐隐泛着火劫熬炼过的红痕,蒸气与焦灼气息尚未散去。
他长高了。肩更宽厚,身形不再是少年纤瘦的模样。可最大的改变,不是形貌,而是那身上的气焰。
冷。
小狐没顾那么多,欢喜得扑过去,跃上他怀里,小爪子攀住他胸口,湿湿的鼻尖蹭着他下頷,发出撒娇的呜声。
但他没有接住她,而是翻掌之间,一缕黑焰骤起。
「玩物丧志,不养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宛如从地狱走出来的魔神。
小狐被他一掌震飞,跌在殿门口的玉阶上。她懵了,瘫坐在地,眼中满是茫然与错愕。
可晏无寂只冷冷垂眸,对魔卫淡声吩咐:
「扔出去。」
「逐出魔界。」
……
记忆戛然而止。
尾璃猛地睁眼,浑身冰冷如水中捞起。
可下一瞬,体内妖力如同汹涌烈焰爆发!
背后「啪」地一声,生出一道新的尾影,紧接着又一声雷响,第八尾彻底成形!
她来不及欣喜,整个人却猛烈颤抖起来。那记忆的撕裂、被遗弃的恨意,如毒雾般,将她神识与理智一点点侵蚀。
心底有个声音:
——「你那点温柔、撒娇、讨好,换得了什么?」
——「不是要变强吗?就让他看看,狐狸若恶,也能吞人。」
——「他拋下你,如弃草芥;你还妄想他会回来?」
她眸光渐红,指尖寒气森然,背后八尾疯狂飘荡,妖气竟夹带一丝魔息。
她练成了八尾,却练偏了。妖息不再温润,反透着冷戾与疯癲。
这不是她原来的功法。
这不是她本该成为的模样。
她失控了。
尾璃赤足踏在玉阶之上,立于冥曜殿前,眸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结界已困不住她。
她并未穿衣,却无丝毫羞意,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紫黑气焰里,如同幽冥中诞出的妖影。身后的八条长尾摇曳如雪,银白的长发披散在背,发尾被气焰染出一抹墨色。她的五官依旧精緻,却不再带着从前那种灵动与笑意。
她的妆容勾出锐利眼尾,眼角有一点深红晕染,如血未乾;唇色艷得过分,冷得像是带刺的毒。她的躯体犹如以白玉雕成,雪肤在妖气与紫月下泛着光泽,酥胸饱满,玉腿修长,玲瓏曲线柔滑而勾魂。
她冷冷盯着殿前「冥曜殿」叁字,眼底妖光浮动。
背后八尾猛然一甩,空气赫然炸裂!
狐火自八尾翻涌而出,那焰色不再是寻常朱红,而是渗着魔息的深紫,像从地狱撕裂出的火舌。
烈焰瞬间席捲殿前阶瓦,沿着地脉窜升,竟将魔玉拼砌而成的殿墙也点燃起来。原本不惧烈火的玉石,在这股混浊的妖焰之下竟也发出刺耳爆鸣,一道道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尾璃立于熊熊火光前,雪肤映着紫焰,八尾静静张扬。她冷眼看着那冥曜殿在焰中扭曲、崩裂,宛如看着一段死去的过往。
艷红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
她转过身,赤足踏火而行,步入夜色。
天地寂静,夜风拂过她银白长发,吹不散那身上的冷焰与杀气。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气息疾掠而来。
晏无涯站定在她前方,一眼便看到她身后的冥曜殿火光冲天,视线掠过她赤裸的身躯,与背后张扬的八条狐尾。
「尾璃?」他眸色大变,「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是……」
他狐疑道:「……入魔了?」
尾璃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轻快:「入魔?」
她偏过头,唇角微勾:「我倒觉得——经脉畅通,浑身带劲。」
她转身就要离去。
晏无涯上前一步:「你要去哪?」
尾璃步伐未停,淡声道:「魔界,我住得不畅快。」
晏无涯眉头一拧,刚要伸手拦住她。
然而下一瞬,她驀地回身,八尾齐扬!
八条狐尾如利鞭破空,每一尾皆凝出一道冰刃,闪着寒光、裹着妖息,朝他猛然甩去——竟是八根淬毒的寒冰刺,一同袭来!
晏无涯大惊,双手骤合运气,紫光乍现,于身前凝成一道护盾。
叮——!
八根冰刺齐撞护罩,光芒四溅,寒气逼人。
他盯着那八根嵌入地面的寒刺,神色又惊又怒:「你疯了?要杀我?」
尾璃眸中毫无起伏,语气透着决绝:「魔界没一个好人。死就死了。」
晏无涯只觉浑身一寒。
那气息凌厉得陌生。
随即,尾璃背后八尾猛然一振,妖气捲起强风,身形拔空而起,头也不回地飞身而去。
晏无涯少有的气急败坏,这下也一跃而起,直奔晏无寂所在之处。
他一路破风而行,心中想着——
糟了糟了。
晏无寂——你家狐狸炸殿还放毒冰刺,快来处理!
晏无寂望着眼前被烧成灰烬的冥曜殿,眸中尽是震怒与错愕。魔玉筑成的殿宇被夷为平地,寸瓦不存。
「你说这是尾璃的狐火烧的?」
晏无涯神情凝重道:「她八尾已成,气息怪得很……全身都是混着魔气的妖焰。」
晏无寂冷声:「你怎么不拦?」
「我拦了!」晏无涯一甩袖,语气急切,「她性情大变,一出手便要取我性命。若我硬来,只怕当场玉石俱焚!」
晏无寂目光如刀,杀意沉沉,片刻后冷声道:「传令——搜遍人间、妖界,立即把她找出来。」
他一身魔焰骤起,瞬间不见踪影。
叁日之内,整个魔界动了。
所有暗哨、巡卫、魔兵、传讯阵法齐发——从魔市到无人荒野,从林泽到山腹,全线搜寻。
一开始,晏无寂是暴怒的。
这小狐狸,犯错在先,他一根指头都没伤她,只是关上一关,还发脾气放火逃跑了?
他亲自踏遍她可能出没的每一处,人间、妖界,所有好玩、热闹的地方,任何阳气鼎盛、利于修行之地,灵识如天网般扫过,连最偏远的狐族古林都未放过。
竟连她的一丝气息都未寻到。
狐族,本就擅隐匿与幻术。如今她修成八尾,气机隐匿之术早已非平常妖灵能比。一时叁刻,他竟寻她不到。
第叁日暮色时分,晏无寂的戾气只增不减。
她怎敢逃?怎敢逃得这样乾脆?
他渡她阳气,给她灵果……结果她修成八尾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了他的冥曜殿,逃得无影无踪?
胸腔的怒意早已翻过天顶,连带着深藏的执念与狠劲一併翻涌而出。
他心口像压着千斤魔焰,一股疯烈狠毒的念头涌上心头——
找到她,他便要亲手将她打回原形,扒去人形的伎俩,让她再无法口出反语、无法擅自离他半步。
他要她缩回那副白绒绒的小狐模样,日日困在他怀中、膝上、足边。喝他赐的水,吃他餵的果,睡在他铺好的锦毯上,永远都只能是他的宠物。
一隻乖巧、温驯、永不会反咬主人的小狐狸。
又过十日,尾璃逃离魔界,已有半月。
晏无寂从未闔眼。
魔界储君之身,肉身早已不拘凡俗,不眠不休半月,对他而言并非极限。
但此刻站在他殿中者,只消看他一眼,便会察觉——
他变了。
昔日冷敛沉稳的魔君,如今却像一尊压抑至极的炼焰魔器。神情骇人,眼下隐隐带着青黑,连轮廓都似刻得更深。
不该有的憔悴,终究还是出现在那张无懈可击的容顏上。
魔卫不敢上前,暗卫亦不敢请示。这半月以来,冥曜殿的碎石未扫、天灯不点,整座魔殿如同被抽走魂魄。
她曾藏身的花楼,嬉闹过的市井——他觅过每一地,仔细寻找有否幻术的痕跡。
却始终找不到她。
连一丝气息都没有。
那头狡猾的狐狸,竟真的……消失了。
晏无寂指节紧握,骨声作响。他坐在碎殿的高台上,胸口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空。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冷焰翻涌,声音如淬毒寒锋:
「狐族擅幻术,精于藏匿……从今日起,妖界所有妖狐,一律围捕,押返魔界。」
他语气毫无温度,字字如刃:
「高阶妖狐,命其协助破尾璃的藏身之术。若无果,便每叁日杀一狐。」
「将此令散布妖界四方。本座要她知晓,无论她躲在哪里,都是踩着整个狐族的尸骨在逃。」
魔卫齐齐跪地,不敢抬头。
晏无涯与宓音方踏入碎石狼藉的冥曜殿,便听见那一道命令传出。
晏无涯身形一顿,瞳孔微缩,几乎是脱口而出:
「大哥,你疯了?」
晏无寂侧眸,眼神幽沉如狱火:
「你没拦住人,还敢来质问本座?」
晏无涯气得胸口起伏,心道:现在倒好,两个都疯了!一个放火,一个屠族!
他疾步上前,右拳抵胸,一字一顿开口:
「魔君请先收回成命,宓音知道尾璃在哪里!」
魔君的目光在瞬息之间落到晏无涯身后的宓音身上。那双血色的眼里怒焰未灭,却浮出一丝光亮。
「你知道她在哪里?」
宓音被那目光逼得一颤,脚下几乎发软。晏无涯见状,立刻伸手拉住她,微微捏了捏她的手心,安抚道:「说吧。」
她强作镇定,声音细微:「……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晏无寂眸光一暗,脸色转瞬阴沉下来。
她硬着声音补上:「但我知道您在哪里能见到她。」
晏无寂眉心微蹙,冷声问:「此话何意?」
「我看了命镜。您会见到尾璃……但那尾璃,只有一条尾巴……而且人形似乎变得不是很好……」
她顿了顿,低声道:「那地方,不是真实的。虚幻、朦胧,像是个……梦。」
「梦?」晏无寂眉头紧锁。
晏无涯猛然醒悟,转头疾声道:「大哥!你多久没睡过了?!」
晏无寂怔了怔。
晏无涯几乎是吼出来:「入梦啊——入梦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