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而少年倒在冰冷的秋雨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谢见琛心灰意冷、被吓到说不出话,遂兴奋地掰过他的脸,想要欣赏一下曾经这高高在上的少爷最落魄的表情——
可谢见琛只是狰狞地盯着他。
没有畏忌、没有绝望。
他的发尖淌着雨水,眸间遍布血丝,凶戾得可怕。
如同一头行至绝境的凶猛野兽。
全顺福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般骇人的神情,自己反倒是吓得不轻,气急败坏:
“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见琛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全顺福顿感颜面扫地,偏要找补回来,遂推开押着谢见琛的士兵,把他从泥水里扯起来,凶神恶煞道:
“吓傻了?说话啊?”
谢见琛冷漠又憎恶地看着全顺福丑恶的嘴脸,双唇微启。
“呸。”
一口血水,被啐到全顺福脸上。
全顺福先是难以置信一愣,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
“王八羔子!!”
他掐上谢见琛的脖子:
“你在嚣张什么?祖上有点功绩又如何,如今不还是要像条狗一样被爷爷踩在脚下!像谢家这样承荫祖上、拥兵自重的朝廷蛀虫,没株连九族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全公公!”
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内监慌慌张张自外赶来。
“怎么着?”全寿康睨了一眼。
“是、是谢夫……不,是罪臣谢迁的妻子出事了。”
“……娘!”
心灰意冷的谢见琛忽而生出了气力,挣开全顺福的手,扯着小太监的衣襟。
“我娘怎么了?你说啊?!”
全寿康不紧不慢:“顺顺气儿,有话好好地说,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小的们奉旨查封谢家,安达国使们偏要横插一脚,谢家上下……几无生还,如今一片狼藉。”
“哼,当年数败谢氏,如今倒公报私仇来了。”
全寿康拧起白眉,显然也并不痛快。
“……不会的。”
谢见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那么温柔的的娘,为自己做衣服的娘、几个时辰前还在对他温柔挥手、嘱咐他早去早归的娘。
不会的,这太监在骗人。
娘一定在家等他、等爹团圆。
“死就死了,跟干爹说这些做什么,大过节的晦不晦气?”全顺福嫌恶道,“着人拿些个破草席卷了,丢到乱葬岗去,还能省些人力。”
“可、可是……”小太监吞吞吐吐,“那谢家罪妇被一怪人掳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全寿康倒是觉得奇怪,这个关头,哪来的外人掺和一脚。
“一个大着肚子快死掉的女人都看不住,废物。”
全顺福啐了一口,正想抡起拳头继续教训谢见琛,手臂却抬不起来了。
他扭了扭关节。
不,不是抬不起手臂。
是他的手臂——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顺福惊恐地哀嚎,迟来的痛感使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的那截断臂正躺在他脚边,一刀两断的切面,光滑平整。
趁全顺福火上浇油的空隙,谢见琛夺过禁军的剑,砍下了他的手臂。
“谢见琛,你疯了!”
少年抬手,又是一剑,干脆利落。
噗呲一声,直穿心脏。
“你……你怎么敢……!”
全顺福瞪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切,挣扎着发出了一声怪叫,头一歪,断了气。
“是啊,疯了。
“百余年……”
他抽出剑,赤红流淌。滴血剑锋所指,扫过诸人一张张惊惧的脸。
“谢家为大梁守了百余年的江山!
“我父亲一身旧疾沉疴是为谁患的?我母亲,数十年的空房是为谁守的?到头来,连个善终都求不得?”
全寿康见他夺了见,面上终于现出急色:“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制服住!”
士兵们一时为遍身血泥谢见琛气势所慑,明知他身有重伤,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动他。全寿康发了号令,才一个个如梦初醒般围了上来。
禁军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已然陷入血肉:
“九千岁留你一命已是恩典!”
“恩典?”
少年突然握住那锋利的刀身,不顾手掌钻心的疼痛以及横流的鲜血,一记反打刺入对方咽喉,滚烫的血溅在母亲为他做的衣服上。
“哪怕是死,我也要多杀几个阉狗、搅翻了这皇宫,为我爹娘陪葬!”
被利刃包围,雨水哗哗打在他的身上,遍身的痛觉使他不受控地感到眩晕。
他知道,今天或许走不出这吃人的皇宫了。
何其可笑的下场。
不过,哪怕是化作一缕残魂、一只厉鬼——
“别想去送死。”
一阵失重感来袭,眨眼间,他的腰被人一把揽起,脚则已飞离了地面、脱离禁军的包围。
耳边是飒飒风雨尖啸,只怕自高空摔落,他眯着眼,下意识贴紧那人,掌心渡来那人胸口的悸动。
“抓紧我,带你离开这里。”
第16章 相拥泪涌
“谁?!”
逢此突变,全寿康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长发雨中纷飞。
他单手环着谢家少年、于高墙之上如履平地穿梭而过——
不是那素来阴沉寡言的“昭宁”,又能是谁?!
“昭宁,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全寿康忽而青筋暴起,怒声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真是配不上您平日的威严风光。本想着继续瞧瞧,您待如何继续唱这出戏……”
晏漓止了嗤笑,话锋陡然一沉。
“偏有人眼瞎嘴贱,动了我不该动的人。”
“我当年就不该听柳韵芍那妇人之言,合该直接杀了你!!”
全寿康面上道道皱纹尽数扭在一起,黑夜中格外狰狞,他忽而后退一步,竟现出一丝忌惮:
“你是她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是同谢家搅到了一起!她究竟给你留下了什么?!”
晏漓蹙眉,听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却也无暇细究。
事态紧急,趁全寿康谨慎不敢上前之际,他必须立刻带谢见琛离开。
“狺狺狂吠的一流阉狗……恕我懒得奉陪!”
他头也不回地揽着谢见琛,运着轻功飞远。
……
谢见琛整个人还处于大起大落后的呆滞状态,浑身应激又无助地发着抖,直至他落在宫墙外林间的马背上。
“谢见琛、谢见琛?能听得到吗?”
有人擦拭着他流血的额头。
“晏漓……?你怎么在这?”
他过激防备的神情这才有所松懈,谨慎地看着身前人扯起缰绳,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去哪?”
“去见你母亲。”
“娘……娘还在吗……?”
“在。”
极度不安的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心力去思考,为何久居深宫的晏漓的轻功与马术如此精湛。
他只想立刻见到自己的母亲。
“快点、快……”
谢见琛整个人倚在晏漓身上,晏漓能感觉到身后人止不住地哆嗦。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见琛如此脆弱的模样。
“回家、回家……”
他一遍遍喃喃念叨着,仿佛在向老天祈求一个奇迹。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踏泥的声音。
两个人在冷雨中紧紧依偎,像两头受了伤的野兽,相濡以沫着天地间唯一热意。
“好,回家。带你回家。”
晏漓心里的某处被一刀刀凌迟,滔天的恨意和难以觉察的茫然窒息地涌上来:
整个皇宫像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砖红诅咒,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难得善终,走不出、逃不掉。
可他没想到,这个诅咒这么快便应验到最为无辜的谢见琛身上。
谢见琛不做声,只是紧紧抱着晏漓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终于,温热的眼泪无声流下。
马蹄最后在京郊一间简陋的瓦房旁停下。
谢见琛下马推门,同一位老妇人错身相撞。他无暇留心老妇,径直冲向室内。
板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紧闭着眼,全无往日那个容光焕发贵妇人的模样。浅色的棉被被染成红色,极其刺眼。
他不顾一切跪倒在床边,眼泪决堤,止不住地流。
“娘、娘……你看看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夫人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间,试图这样为娘暖手就能恢复她正常的体温。可他自己也因被雨浇透而冰得吓人,暖了半天,依旧徒劳。
“……娘在呢。”
虚弱的女人缓缓睁眼,艰难伸手,摸了摸谢见琛的头,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弄利落,张开干涩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