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似乎过得不?错?”
“还可以。”
扶苏移开眼,盯着地上狼藉的圣旨和?利剑:“去了后代人?生活的地方看了一看, 他们说这道圣旨不?是您传的, 而?是胡亥假传了圣旨。”
扶苏没有说得更?详细, 譬如倘若秦始皇还健在,胡亥怎么敢假传圣旨之类的问题。
但?是见到那人?一听到“胡亥”两个字就狠狠皱眉的样子,怕不?是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那他知不?知道, 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已经……
扶苏做好了被质询的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话术。他并不?打算告诉那个人?真相,怎么说呢,作用?是安慰他的梦境,就不?要给临时演员添堵了吧?
“既然知晓了此封圣旨的来龙去脉,那你还会?怨朕吗?”
什么?不?问他秦的结局吗?
那人?竟然真的只字不?提,只背着手、定?定?地望着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似乎这个答案重于他死后的山河千钧。
“………………”
扶苏保持沉默。
他不?想?梦里也自己骗自己。
等不?到回答的人?勾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淡淡的自嘲之色。然后,他俯身把地上的利剑捡起,看也不?看扶苏,就那样掀开了帘帏,走进猎猎的北风之中。
“如此看来,反而?是朕贸然打扰了你。”
那人?的话因大?风的扭曲变得不?真切,扶苏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本就是被潜意识调出来安慰他的人?,说不?上什么打扰。
“是么?”那人?的声音不?置可否。
三十万大?军仿佛近在眼前,却因雾气蒙蒙的恶劣天候,变得仿佛遥不?可及。曾经也有一支军队被他派往南方攻打百越,就那样一去不?回、圈地为?南越王国。直到整整百年?之后,才由另一位雄主?收归中央。*
但?同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长子身上。
秦始皇忽而?释然了不?少:他盼着扶苏那样做,却忘了扶苏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膝下诸子中,自己为?四海一统如何殚精竭虑、视之为?毕生心愿,扶苏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身为?人?子,如何会?违背君父此生的夙愿,自私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又或者弃边疆于空虚之中,发兵南下重燃战火?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是置自身性命、于万民水火的人?。
倒是自己错怪他了,秦始皇想?道。
他不?止一次斥责扶苏被道貌岸然的儒生喂了迷魂汤。谁又能料到呢,那不?是迷魂汤、是座右铭,是直到最后时刻,扶苏仍用?生命践行的信条。
秦始皇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待你醒了之后,便把梦中之事忘了吧。”
扶苏:“……?”
“是朕自作多情、打扰了你。”他突然把剑扔得远远的,那柄他用?来自戕的凶器顷刻之间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连落地的脆响声也没有。
“朕以为?今日之事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却是朕啊……”
秦始皇的胡须微动了一下,扶苏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笑了,笑容中又有什么含义。他只知道那个人?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忍不?住迈开脚步追上去,仿佛那身影下一秒就要消失:“父……”
“……”
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皇!”
扶苏从梦中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提醒着他虚假与真实的分野。他试图抓住梦境碎片的影子,唯有最后那句呓语般的话敲击着鼓膜,留下如回声般的阵阵耳鸣。
“朕以为?今日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是朕。”
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人?死后,也牵挂着自己自戕吗?
不?是自己调动了潜意识中的父亲的形象试图给自己心灵按摩,而?是……那个人?主?动试图潜入他的梦境与他相见?
对啊,那个人?一出现就拍掉了他手中的剑和?圣旨,一副迫不?及待要阻止他自戕的样子。
可扶苏其实从不?因自戕后悔,自戕是他殉道的选择。如果说他幻想?过什么,也不?过是自戕之前能见一见那个人?,再说两句话。
那个人?问他怨不?怨,扶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怨但?也说不?出不?怨。
扶苏怨恨的是命运。
——让性格仁弱他托生于杀伐果决的英主?膝下,让他享受过那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再置于冰天雪地中炙烤。让父子的政治理想?在君臣的异化?中背道而?驰。
孰是孰非,无非命运的嘲弄与恶意。
“成王殿下,您怎么了?”守夜的内侍匆匆点着灯进来了。
扶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原打算将之挥退。
但?那内侍见了他的模样后大?吃了一惊:“殿下,可要小的请娘娘过来?”
扶苏皱眉:“大?晚上的,娘娘已经睡了。”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做噩梦了要爸爸妈妈陪的那种。
“可是,可是您做噩梦了啊?”
扶苏默然,一摸上脸颊,果然有零星几滴的水珠。诶?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完全在沉思中,根本没有注意到。
扶苏瘪着嘴,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是热的,你给我换一条被子就好了。”
丝毫不?提梦里其实是冬天。
内侍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锦帕顺便扫过了额头与脖子:“您确定?不?用?叫娘娘么?娘娘明日早上发觉您半夜哭了,却不?告诉她,只会?更?心疼您的。”
扶苏默然片刻:“那你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内侍说得对,白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曹皇后的超强侦探天赋,或许是单独作用?于他身上的。总之,他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这位母亲。
内侍离开了一会?儿,曹皇后赶到了。
她来得很匆忙,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纱衣,眼神却很清醒,一点儿没有被打扰了睡梦的疲惫模样。她坐到扶苏的床头,立刻用?手背探了探扶苏的额头和?脖子:“幸好,幸好,没得热病。”
扶苏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脆弱。”
甚至连噩梦都没做,只是梦到了一个二十多年?没梦到的人?,一时之间难免有点吃惊而?已,怎么一个个都把他当玻璃看呢。
那个人?……扶苏又开始出神了。
他突然开口问道:“阿娘,如果你突然得知我受伤了会?怎么样?”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童言无忌。”
曹皇后轻拍他嘴的样子和?他自己做起来如出一辙。扶苏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知到底是谁从谁那里学来的。
曹皇后拍完之后,才胆敢设想?起扶苏的假设:“若真得知你有哪里受伤了……那怎么样都要见你一面才行,不?然,就不?是你做噩梦,而?是阿娘我做噩梦了。”
扶苏喃喃道:“这样么。”
梦里的那人?看到他手中命令他自戕的圣旨毫不?惊讶。听到胡亥的名字不?觉惊异。甚至于,即使听说他去了后世,也根本没问起过秦朝未来的命运。
种种迹象表明,倘若那人?不?是他臆想?的而?是造访他梦里的真实的人?……那么他已经知道后世发生了什么。
所以,才会?了解自己自戕殉道的前因后果,借助某种力量进入自己的梦境后,试图阻止自戕的行为?……然后发现其实介意自戕的人?根本是他而?不?是自己么。
扶苏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汩汩的清泉水流声从耳边传来,他的某一块仿佛苏生了过来。
“怎么回事,梦到谁见你受伤了么?”
“……”扶苏乍然回神,闻言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也太敏锐了点。
难道说,这就是做母亲的可怕直觉?
扶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扭头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娘娘,我明天想?去垂拱殿。”
他突然抓住了曹皇后的双手。
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年?人?,这样如稚童般的亲密行为?对扶苏来说极为?罕见,由此更?显出他的愧疚与郑重:“我打算一大?早就过去,资善堂那边拜托娘娘不?想?请假了。”
“我……我想?与官家说一说关于太子的事情。我不?愿当大?宋的太子。”
扶苏整个背后都泛起了麻麻的感?觉,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扶苏知道,那是他破罐破摔发出的。
“终于说出来了啊。”曹皇后感?叹道,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昨天的话果然是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