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富弼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晏相之子,微臣的妻弟晏氏几道?亦在殿上学子之列,为防止臣判卷有失公?允,请官家另择有贤有能之士当此重任。”
官家说道?:“可?是?肃儿也在此列啊。朕还?不是?要拔擢天子门生么。罢了,朕已然带头举贤不避亲,富卿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富弼:“……”
富弼疑心,不,是?已经确信,官家急匆匆召他?前来,特例命他?为殿试主考官是?为了整他?了。就是?为了报当初自己知情不报成王秋闱、春闱两科头名之仇。
不,问题是?谁能想到啊!
成王殿下他?做了这么大事,竟然一点儿风声都肯不泄露给?您!您居然还?要靠我们这些外人通风报信!
富弼在心中呐喊不已。但他?也知自己说出去这些大实话,一定会扎穿官家的心,落不到什么好下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富弼也只能苦巴巴一张脸,恭敬地称“是?”。
殿试收上来的卷子,浩浩荡荡足有数百张。富弼对着海一样的卷子,情不自禁望洋兴叹:可?真是?个苦差事啊。不仅要猜中官家的意图,还?要从中找出成王殿下的卷子。
唉,要是?成王写得实在一般,他?该坚持统一标准,还?是?违背本心,判个高高的名次呢?
“彦国,你为何作小儿女之态啊。”
原主考官,现在被点作次考官的欧阳修笑道?:“分明秋闱时,还?很羡慕我能录到神?童罢,怎么好事轮到自己,就连眉毛都打结了呢?”
“当然是?因为……”富弼附耳在欧阳修耳畔低语了几句。
后者的脸色像打翻了厨房的调味瓶。几经变幻之后,最终呆呆地吐出了一个字:“啊?”
欧阳修耳畔听到的一切,足以?让他?的大脑卡顿了好久。重启之后才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富弼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道:“幸亏有你替我!”
富弼无话可?说:“罢了,看?卷子看?卷子!”
他?们主考官也不是?每一份卷子都要看?的。其中,凡是?卷中“文意纰缪”“犯讳”“污损”“字迹草率”者要么黜落、要么降等处理。
其实原本都应当作黜落处理的,奈何十?年前有近半考生因“文理浅陋”而?被黜落,后来官家特地开恩旨,只将这一批人降等处理,才算保全了士子们的颜面。
下面的人精挑细选过后,落到主考官手里的都是?优质的,一二甲水准的文章。
欧阳修一边读着,一边止不住感叹:“唉,不知比秋闱时的文章精彩了多少。”
“网罗了天下士子,文气?聚于此方寸之间,你若还?看?不过眼,便是?你的问题了。”
但这也是?富弼所担心的:“你说,成王殿下他?会不会因此……”
泯然众人?
纵使有文章传世,富弼对成王殿下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半年之前的两首打油劝谏诗里。其诗才足以?夸赞一句“有急才、有大志”,但是?与?独当一面的士子相比,还?差得远。
但是?亲自录取过扶苏的欧阳修就不一样了。
他?略有责怪的看?了富弼一眼:“你缘何对殿下那般没有信心呢?”
“喏,你看?这一篇。”
说着,他?就拿起篇文章,放到富弼的眼前:“其议论气?势之雄浑,如山云翻涌,兵戈犹现眼前矣。”
“……莫非你觉得这篇是?殿下?”
欧阳修说道?:“不管是?谁的文章,前三甲都当有此人一席之地。”
富弼读完后默默点头,欧阳修果然好眼力。但他?也能认出来,这一篇不像扶苏的文风。
眼见着三甲的位置少了一个,他?的心中不免暗暗有些着急。
文章一篇篇看?下去,两人交换点评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殿试的好文章浩如烟海,简直让人挑花了眼。但这充其量只是?甜蜜的烦恼。
更可?怕的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对成王殿下人在哪没有一丝头绪。
富弼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性?:“不会去了黜落、降等的那一批去了吧?”
“怕什么?”
欧阳修说:“若殿下技不如人,落去了四五甲。以?官家的为人,会和你我二人计较吗?”
不会的。
富弼在心里说道?:官家绝非无理取闹的人。
欧阳修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说得对。”
富弼眉目间的焦躁隐约平稳了几分:看?卷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他?在掀开一份新卷面时,在它的面前久久停驻,眉头几度打结又松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欧阳修发现了不对劲:“彦国?什么文章让你这般神?思不属?”
“此卷……充作平定十?六州之国策,”富弼顿了一下,眼睛闭了又睁:“亦无妨。”
欧阳修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来看?看?。”他?说道?。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的几位支持者中,他?知道?自己更富于文采而?短于政事。富弼与?他?正好相反,不爱作文章,在政务上却?无比擅长。能被此人如此评价的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后,因为震惊而?不停抽气?的表情,就没从他?的脸上褪下来过。
直到最后,欧阳修都一脸恍惚:“……原来还?能这样。”
身为本朝的文坛宗主,再怎样天花乱坠的文字也不至于让欧阳修吃惊。但这篇文章根本让他?忽略了文笔,而?是?把他?卷入了文章中描绘的的世界。就好像、好像真的只要照着上面做,十?六州就能近在眼前。
他?看?着富弼陡然变得坚定的神?情,若有所感,问道?:“彦国,你当如何?”
“此篇当为魁首。”富弼说。
“就算它可?能不是?成王殿下的?”
“就算不是?成王殿下的。”
“撕开卷名之后,也决心不更改了?”
“不更改了。”
“就算官家要改主意,你也要一力作保?”
富弼忽然道?:“同?叔,你试探我作甚!你就说你自己是?不是?如此作想罢。”
欧阳修:“……”
他?绷紧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此作堪称平戎之策,许多条缕我此前从未想过,他?却?能在文章当中说个分明。”
那还?有什么理由?遮掩这颗明珠呢?如此人才就应该绽放于朝堂之上。若是?因为天家父子之间的玩闹,就任凭人才被流失埋没,才是?他?们自诩忠君贤良之臣的耻辱。
至于这人是?成王殿下?两人脑海中只翻过一瞬就立刻否了。他?们自幼也是?乡里的神?童,又为官作宰了好多年。顶多觉得成王能与?他?们同?频对话,不认为他?有什么超出自己认知之处。
最终,欧阳修与?富弼一致决定,推举此篇为魁首,之前那篇议论时气?势奔涌涛涛的为榜眼。
他?们另挑了几篇写得不错的,充作了备选,一同?呈给?官家。这两人也使了个心眼,故意多挑了几篇,万一呢,万一成王殿下的卷子就在其中呢?他?们也不算辜负了官家的一片慈心。
当然,状元的位置他?们无论如何要一力保下。这是?两人达成的共识。
二人前去觐见官家的时候,后者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了:“两位卿家,阅卷可?还?顺利?”
在拔擢人才上一帆风顺。
在辨别谁是?成王殿下上一筹莫展。
两人在心中暗暗道?。
官家也没管他?们如何回答,径自接过文章看?了一遍。顺序由?后到前,最后才看?到状元的那位。
他?方才一读就笑出了声:“两位卿家当真不曾提前撕开名录?”
富弼和欧阳修面面相觑:“不曾。”
等等,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官家定定地看?了他?俩一会儿,忽然笑得更开心了。
“那就揭名,张榜吧。”他?说道?。
富弼和欧阳修准备了一肚子据理力争的话,然而?没一句用得上的。更可?怕的是?,本该出现在这一场合的名字,竟然无一人提及。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立刻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呃。不会吧……
撕开封卷糊名的时候,他?们二人默契地先撕开了那位被他?们点为状元的平戎策。看?到名字的一瞬间,他?们都沉默了。
“……”
“……”
富弼行了一礼:“微臣立刻命人准备传胪、张榜、刻碑等等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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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在集英殿开始,亦在此地落幕。
数百位学子再次浩浩荡荡地站在一起。不同?于上一次,他?们当中没有人谈笑的。如果说殿试当日,他?们还?有一些“命运全在自己手中”的余裕的话,那么今天唱名的时候,在天子群臣的注视之下,只有不知自己命运落在何方的激动?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