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熟悉的手在现代设备上轻巧翻飞的样子?,竟看得有?些痴——分明已经重逢多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产生了那种令人心潮汹涌的真实感。
门打开了,殊无?己踏进去了半只脚,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就这?么?把门甩上。
他?带着审视的目的转过头,却撞上秦不赦心有?灵犀的双眼?。
秦不赦迟疑了一下,紧跟着后退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阶。
他?喊了声:“师父。”
第65章 饶恕
他们一跪一站, 在?昏暗的楼道里僵持了有两分钟的时间。
声控灯亮了又灭,如此循环了多次, 闪烁晦涩,一如殊无己现在?的心情。
画面似乎和不久前的游戏场景重合了,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亲手送给?秦昭的剑,而秦昭跪在?他面前,纵使相隔三千多年, 名字样貌气?度皆已不复往昔,跪得却是一如既往的端正?, 表面恭顺,背后?轻狂傲慢、随心所欲、满口谎言、心浮气?躁、行事冲动、假公济私、不知礼数的臭毛病也是丝毫不改。
但秦不赦仍然是沾了海尽天劫的光——殊掌门无论?怎么在?心里记过,少年人浑身血污、挣扎着向他举起剑的模样仍然如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皮上,一闭目,一错眼间,就这么明晃晃地、泪汪汪地浮现出来。
殊无己幽幽地叹了口气?,终是让开?一步,示意人一起进来。
秦不赦对师父罕有的宽容颇感惊讶, 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二人一起进了这间没几个平方米的阁楼间, 门关上后?,殊掌门沿着床沿坐下?来。
房间里没有秦不赦的位置, 他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和师父讲话,便干脆重新在?师父脚边跪下?,做出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姿态。
殊无己懒得骂他,随手拿过一旁的一卷册子,一边翻一边问:“我什么时候逐你出师门了?”
秦不赦一愣, 显然没想到会从这个问题开?始。
事已至此,他也断然不能再说谎,只得低头道:“三清十六戒,第一戒是戒杀无辜,第二戒是戒伤同门,第三戒是戒逆师长,我三条全犯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做三清门人。”
亲手杀师,确实算得上三条全犯了。
殊无己没有评价,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手里的册子翻过一页,他接着又问:“你家族谱里没有叫秦昭的人?”
这个问题仍然没头没尾,秦不赦却恍然大悟,他师父是把他们重逢以来他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都?挑了出来,一条一条要跟他对账呢!
他硬着头皮回答:“弟子当时说的是没有叫秦昭的长辈。”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果?不其然,头顶传来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石甲卫听你命令行事,是因为没信号了?”
秦不赦:“……”
没等他回答,殊真人又翻一页,顿了顿,道:“算上今天,你有十三次对我直呼其名。你以后?都?想这么叫,是不是?”
如果?不是仙人无汗,昭帝陛下?这会儿已经汗流浃背了。
他自然没法?承认自己那些趁师父不记得就口头占占便宜的旖旎心思?,只好使用了那套三千年就很?熟练的连招:磕头认错,请师父责罚,下?次不敢了。
殊无己不理他,把书册放在?一边,沉默地静坐了一会。
秦不赦没法?不心慌,眼前这景象他梦过多回,梦里殊无己垂着眼睛对他如实相告:“我不是你师父,你已经出师了。”
“再说说今晚的事。”殊掌门打破了静默,“旁的暂且不提,现在?我只问一句,如果?我不来,你真的准备编个理由把甲子骰的事蒙过去?为了让我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秦不赦张口就要否认,殊无己抬手制止了他:“想清楚再说。今天你再让我听到一句谎,我此生?不会再见你。”
秦不赦的喉咙一下?子哑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谨慎地道:“我知道您会来——我算好了您离线的时间去找的秦汨,手机也是故意留在?办公室的,我和他们说了,如果?您问什么,都?要告诉您。”
殊无己盯着他,他不避不闪地迎上那冷清清的目光。
“若我果?真没有来呢?”殊掌门仍然没放过他。
“我……”
“你会像跟秦汨说的那样骗我。”殊无己帮他回答了。
秦不赦低下?头,很?低地“嗯”了一声。
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眉心又开?始隐隐抽痛了。
“对不起。”跪着的徒弟十分温驯地向他道歉,他倒是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几百年的涵养都?在?此时耗尽了。
“秦昭。”殊无己喊了他的名字,“三千六百年前,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你反而做不到了?”
秦不赦怔怔抬头。
不知是不是他太幸运,师父的脸背着光,他不用看到对方失望的神情。
“我当时是尊师命而为……”他艰难地说,“若让我自己选,就算过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做不到牺牲师父的事情。”
殊无己:“……”
即便是神通广大如殊掌门此刻也是没辙了,他无言地看着膝下?跪着的弟子。
这孽障如今功夫早就不弱于他,大抵也不再需要任何他教过的功夫,他也再没有什么衣钵可以传承——只是那两只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却分明从上到下写满了“不想出师”四个字。
然而这是他亲口答应过的事。
他答应过秦昭,只要他还在?,就许秦昭做他一辈子的徒弟。
殊无己一时力竭,他站起身,走?到阁楼狭小的窗前踱了几步,纤长的人影整个浸润在?被窗幅裁剪过的月光里。
他走?了两圈,最终又回到“孽障”面前,声音平静地道了句:“起来吧。”
秦不赦茫然地抬起头,好像不理解自己就这么被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饶过了。
“这几年对你疏于管教,也有我的问题。”殊无己沉静地回答道,指了指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我知道你委屈。”
“不——”秦不赦下?意识地否认。
他确实不觉得委屈,三千多年,自苦自恨是常有之事,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委屈——亲手杀了师父的人凭什么委屈?纵使有万般理由,他唯一真正?不能赦免的只有他自己。
殊掌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月色般清淡皎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接着是手指,那只熟悉的、微凉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穿过发丝,贴在?他后?脑上,微微用力。
他顺势靠进了师父的怀里,双目微瞠,身体罕有的如雕像一般僵硬。
“回头把名字改回来吧。”殊无己轻轻地搂着他,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他驯服的乌发,“师父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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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怀抱似乎持续了很?久,然而和漫长无尽的千年时光比起来,又显得转瞬即逝。
秦昭紧紧地拥抱着师父瘦削的肩膀,他至今仍不理解这副刀锋般单薄的身体为何能这样毫无犹疑地扛下?滔天的欺世恶名,又如此决绝果?断地走?向死亡……若他还是当年那个被迫得道的少年人,如今早该泪流满面了。
殊无己就这么纵容他抱着自己,似乎将?此生?全部的柔情都?留在?了今夜——但当他发现这个拥抱似乎也没有尽头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徒弟的头。
秦昭缓慢地松开?了手臂,往后?退了一人左右的距离。
“你知道我的习惯,揭过的事便已揭过了。”殊无己道,“但该我过问的正?事还是要谈。”
“是。”
秦昭应得很?快,殊道长却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盯着他看了会,又看了眼这个狭小的房间。
“你在?附近可有居所?”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
“有的。”秦昭说,“沿江路上有一套房子,我平时住得比越江吟那边多,东西也全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若不嫌弃,可以搬过来一起住。”
如今话已说开?,自然没有徒弟房产遍地,却让师父挤收容所阁楼的道理,殊无己却一向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未置可否,只是示意他带路。
“要准备什么东西吗?”秦昭点开?微信,十指如飞地交待保洁临时收拾下?房子、点了壁炉。
“不必。”殊掌门微笑了一下?,“地方大,施展得开?手脚就行。”
秦昭隐隐感觉不妙,却不好说什么,便故作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等天亮了,我再回来帮您收拾行李,顺便带您去做几身衣服,也方便平时出门,免得到处都?有人烦你。”
“无妨。”殊无己倒是宽容,“我可以穿你的,衣带束紧些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