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隙(上)完全重写版
葬礼出了纰漏,拳脚、哭喊、议论,压一头就翘一头,鸡飞狗跳,乱成锅粥。
邱冠华为震场面,喊来安保,把两边一同请离现场,没帮理也没帮亲,事后各打八十大板,对外就说闹了点口角,但具体是什么口角,他不提,现场也没人敢问。
说到底,季宋二人的声名在圈里都属下品,一个爱耍性子,一个手腕暴戾,待人接物都是副二世祖腔调。故往共事同家公司,现在又分列两个阵营,有点摩擦,有点宿怨,只要不往深处探究,外人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至多坍台点面子,到底碍不着星辰多少根基。
真正棘手的,还是对内错综的人际。谁敌谁友,谁暗谁明,乱拳一挥,落子就全散了,好好一盘棋,最后成了场大眼瞪小眼的对弈。
宋远哲从室内出来时,沉家父女已撇他先走,葬礼还没结束,外场只剩程念樟在等候。
两人碰面未做寒暄,程念樟看空中偶有飞琼,想起这人不爱雨雪,便亲自撑伞送出一段。
“刚才沉小姐好像动到胎气,状态不算很妙,沉董怕有耽误就先下山去了。”
“我知道,沉家的事轮不到你知会,有话直说吧。”
“好,那就直说,我代季浩然说声抱歉。”
他来道歉?
宋远哲在车前停步,制住林瑜开门的动作,转脸看向程念樟,看他一副低眉垂眼、故作恭顺的模样。
“你之前那股狠劲呢?被自家狗给吃了?我还是更欣赏你过去的做派,现在这样很没意思,我回国不是为来看你表演这些的。”
他的语气还是惯常高傲,俯视一般。
程念樟听后咬了咬槽牙,眸色对在地面,观雪入泥,不露喜悲,“一码归一码,不管我过去怎样,今天浩然确实不懂事,赔罪都是应该的。”
“那你说说你用什么身份管他闲事?监护人吗?哦……我知道了,合着你俩在演俄狄浦斯是吧?恶心谁呢?”说到动气处时,伤口被扯出锐痛,宋远哲“嘶”出一声,而后抹上唇角,低头转手,却发现指尖沾有血色。
“晦气!”他骂。
“山上条件有限,如果伤得重,建议还是先去医院,有话都可以后聊,再不济,我上门给你请罪也行。”
“你请罪?季浩然呢?他倒活得安逸。”
“一样,动他就是动星辰,最后还是算我头上,他来赔罪还是我来赔罪,没有本质区别。”
“那就早点切割掉!知道是条疯狗还养在身边,它不咬你,你也会忌惮它咬别人的样子,不同心又不同德,何必自讨苦吃。”
宋远哲很少予人提点,虽有借刀之嫌,但多少还算好心。他说完等了会儿程念樟的反应,见对方木头似地不响,也没耗着,朝后挥手,吩咐林瑜道:“不早了,下山吧。”
司机得令启动引擎,宋远哲委身坐进车内后,反倒没太急着动身。他定了会儿神,似又想到什么,突然摇下半截车窗。
“对了,刚才忘记恭喜。你这人藏事儿挺深,先前要不是听沉林溪闲话,我倒也蒙在鼓里。”
“是为嘉世的事吗?”
由于心中已有预设,程念樟听他戏谑,答应的语气格外平静。这种平静落宋远哲眼里,多少沾了点死人气,算不上什么自若或者气度,更像砧板上的鲶鱼,鳃还翕动,实则早没了生机。
“我还是太低估你和邱冠华,一个个的,胃口还挺大,借壳也想得出。手里没有筹码就找老金主撑面儿,和年初那阵子上蹿下跳的表现比,如今你程念樟算取了真经,为点身家也是够豁得出去。”
宋远哲为人放肆惯了,张嘴向来直抒胸臆,不喜长句,也很少会发表这种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论调。
程念樟默默听完,听出了他在激将,神色肉眼可见地放缓了不少,“宋二谬赞,事情应该还没顺遂到这步。”
“是吗?”车窗应声全降,现出里头那张带笑的俊脸,“怎么不顺遂了?具体说说。”
车外与车内同笑,“不太好说。嘉世你该知道,暗病多,举债也不轻,单论壳的质量,借它就像借根鸡肋,最后能成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值得恭喜的好事。”
“一步登天你当鸡肋?”
“那是常规,但锁定期里巨亏,被对赌反吃的案例也不鲜见,你岳丈和张晚迪都不是宽宏的人,邱冠华打蛇吞象的算盘,我不信他俩会让第叁人白赚。你现在和他们走得更近,照理应该比我通透。”
“呵,我局外人,也不好说。”
宋远哲笑开一些,眼里带着种不具名的欣赏。本质嘉世卖给谁,正如他所讲,自己是局外人,结果并不紧要。他所关切的,还是程念樟身上是否仍有硬气,为人是否好胜。
毕竟易弯易折,踩下去都听不着点响儿的家伙,即便毁了,也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
两人此番一个推手,一个回挡,话语间都留了分寸。
自知从宋远哲嘴里撬不出什么,程念樟也没再继续透底,简单招呼声“保重”,听林瑜代他回句“留步”,就算作别,多的客套不讲。
遥遥目送间,车行渐远,山雪因西风忽大,四围白茫。
程念樟转身将伞斜撑,迎风慢走,口鼻呼出的白气就像烟草过肺后的丛雾,纵使他眉眼舒展,也不免会给人一种萧索的感受。
小邹在室内待命,见自家老板回屋,开门接下雨具,再顺手帮他拍拍肩背,掸去些化开的雪水。
室内暖气很足,穿过门帘,程念樟觉到一股闷热,索性解衣放自己轻减,只留内里一身驼绒料的高领,袖口拉高后,显得他干练十足。
“季浩然怎样?”
他扫眼望了圈,一开口便直切主题。
“说是伤得不轻,对方那个助理出手很重,几下全打腰上,浩浩的腰又有旧伤,如果再影响器脏,一旦修养,估计得停工蛮久的。”
这番描述有些凄惨,是谢佳奇教的说辞,本以为听者会有动容,可程念樟只浅淡地“嗯”了声,旋即看表,又问,“他在哪儿?”
“休息室待着呢,等会儿媒体跟前还得露面,邱董不肯放他下山。谢总让我问你要不要去和他谈谈,让他收点心也好,毕竟总这样闹,任谁也吃不消。”
程念樟本意就是要找季浩然,闻言没作声,只点了点头,把脱下的大衣交给小邹,甩腕上弦,再扭正表带,抬腿便朝休息室的方向行去。
当下休息室已没剩旁人,小谢独留季浩然在里间,自己则孤坐外廊,垂头丧气着。听取脚步才想起抬眼,见到来人的一刻,世界就像亮了层天光,万物皆转晴朗。
“Evan!”
程念樟微笑,预判他要起身,出手压了压,示意不用客气,“辛苦了,我来看看浩然。”
房门在他话落不久即被推开,正躺着听信儿的季浩然感知动静,先是打个激灵,随后斜瞄一眼,看清只有程念樟走进,便又拿乔着装出副腰痛的样子,捂紧伤处,翻身与他背了过去。
逼仄的空间,老旧的陈设,灰扑扑的色调,让这间休息室看着与牢房无异。室内光源全部来自西墙那块窗景,窗外正对是殡仪馆的停坪,此时恰能看见些早退的宾客进出,预计葬礼已进尾声。
找到位置坐下,程念樟先是看表对眼时间,对完没犹豫,打破沉闷道:“和我聊聊吧,你最近什么想法?”
“我没想法。”
“那就说点工作。”
尾音落定,室内响起窸窣。程念樟从裤袋摸出烟盒,抽一根点火,而后翘起腿,动作间,他将视线扫过对方蜷如婴童的睡态,思绪飘到别处,可惜没飘几远,又很快被当下拽回。
“这段时间,你青岛剧组的主创轮番过来找我沟通,他们认为你配合度差,有怠工情绪,问是否资源不理想导致。是的话,剧方可以和平台协调,把备案升级,如果星辰能再引荐点投资,他们还可以根据你的咖位来优化班底。毕竟拍摄已经过半,换人不够实际,剧方这样也算拿出了能拿的最大诚意,现在就看你肯不肯领情。”
男人说完大段,吐掉口烟,味道飘至季浩然鼻前,对方嗅后发了声咳嗽,假假真真的,是难受,也是抗议。
“搞这么麻烦,倒不如一开始就别逼我接这种烂剧。”
“你年中续签意向不太明朗,资源控制是正常手段。现在盖棺定论,局势变了,一切都好商量。”
“所以你管这叫商量?”
“坐起来说吧,我不喜欢对人后背念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