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一夜征人盡望鄉
润六月,初九,寅时。
李右卫从打坐中被唤醒。
「报,西门告急,校尉重伤。」
右卫跳下床,忙问:「典校尉?」
「是。」亲兵一脸血印未乾,也没空去擦。
「走。」
李右卫推门而出,起先快走,渐走渐快,直至朝城门狂奔,亲兵亦是紧紧跟随。
他们住的都是徵用来的民房,铁岩城外围民舍空荡,且邻近四面城墙,两营军士均安扎在此。
「轰!」
硕石燃火在天空拋飞,熊吼与狼嚎在夜里奏曲,火箭漫天四射,右卫才刚跨上一阶,便险些被天摇地动给震倒。
站稳,跳跨三级,迅速上城,甫登墙,便见一座塔熊近墙,另两座已被巨石给击毁,但底下灰熊仍撞在墙角作垫。
兽群如蚁,密密麻麻攀叠往城墙依附爬来。
来不及拔刀,亲兵便被灰狼扑身,摔倒一旁,右卫赶忙聚气推掌,直接净空周围三尺内的猛兽,再把从塔上跳下的豺狼给扫落城墙,随手抓起插在尸体上的斧头,轮转两圈,逼退夜梟。
「典皓!」右卫大喊,卫兵忙着与群狼交战,火把映着黑幕,红光与黄光如破布,刺眼。
到处都是吼叫声,李右卫的喊声,迅速被嘶吼给淹没。
「典皓!」右卫再喊。
「将军。」亲兵捅死灰狼,趴在地上伸手,朝右卫喊:「往北走,方才熊将借熊塔突袭上墙,校尉隻身阻挡,被撞飞到北面。」
右卫听完,朝北跑去,没跑几步,便听到熊吼,再跑几步,便觉得墙摇城晃。
「典皓他娘的回话!」右卫边跑边喊。
「轰!」又一颗火球在空中飞过。
往前跑,右卫借着火光,拍掌击飞那些狼、鹰、蝠。
「落雷。」一位矮瘦仙子持符,朝北遥指。
电光一闪,顿时破开了黑夜的墨布,照亮前方巨熊与那熟悉的背影。
他们周遭再无卫兵,仅有巨熊随意挥掌格挡刀光。
「典皓!」右卫提速。
闪电击中熊将,熊将僵直一瞬,转头,看向仙子,以及朝他跑来的右卫,张嘴狂吼。吼声如风,腥味扑鼻,震得耳膜刺痛。
「燃火。」矮瘦仙子又掏符,引火球攻去,并倒退两步。
熊将拍掌,火球顿时成火雨,散落墙头。
「看刀。」典扛旗趁着熊将转身,奋力一斩。
那长刀裹着灵气,刀芒在黑夜里闪亮,似比方才电光还更耀眼,只见他拖刀翻转劈下,是天门十三刀的首招:流星斩月。
刀过,熊毛落。
厚皮仅留红痕,熊将扭头,嘿嘿一笑。
「是缺一刀家的娃儿。」熊将提起左掌再挡下另一招,右掌拍去。
典皓直接被拍飞,朝南拋去。
「典皓!」右卫终于赶上,左手把斧头朝熊将扔去,然后接住在空中的扛旗,两人滚成一团。
熊将侧头闪过斧头,四足趴地,朝几人衝来。
「土墙。」一位白袍小仙,从半空中飞驰来援,大喝。
见到来援,矮瘦仙子便不再退,又掏一符:「土墙。」
熊将低头撞破两墙,不再衝,立起双足,抖动全身皮毛,震落尘土,看着两位仙人,以及堪堪爬起身的将官。
「你们??」熊将歪头,身毛黑如暗影,因沾血过多才能见清轮廓,身无甲,头无冠:「人有点少啊??」
小仙与仙子对视,齐齐上前,一人从袖中拋绳,一人从背后祭剑。
「轰。」又一燃火巨石从空中划过。
右卫想将典皓拉起,却怎么也扯不动:「典皓。」
「烦死了。」典皓虽身壮如牛,但在熊将面前,却又显得娇小如童:「喊喊喊,喊个没完。」
「那就站起来。」右卫低头怒道。
典皓摇摇头:「五脏六腑早就震碎了。」
右卫愣了愣。
熊将猛张嘴,把刺来的飞剑一口咬断,但这一分神,双掌倒是被绳索给紧紧綑绑,两仙见状一同大喊:「趁现在!」
右卫抬头,看熊将露出一丝慌乱,正想着是否要拔刀迎上,忽然。
灵气奔腾如海,万箭自右卫身后袭来,火箭如雨,如浪,如潮,全数往熊将疾射。
「仙姑!」熊将昂首,看向那挥动万根箭雨的空中之仙,华发如瀑,枯指颤颤。
「唰唰唰唰唰??」
熊将浑身插满箭矢,痛苦哀鸣,咳血跳下城墙,滚落撞翻那一层层,一队队,准备爬上墙的兽群。
两位仙人松口气,对着仙姑拱手,而仙姑只是看着熊将远遁,也不追击,淡漠扫视下方一圈,便转身飞回城中道观。
「轰。」
拋石终于命中箭塔,塔柱先断,而后连锁倾倒,塔毁熊亦跟着被拉倒,又压死无数荒兽。
「恳请聚仙楼仙长救一救我家兄弟。」右卫赶忙拦住准备离去的两位仙人。
两仙人对视,白袍小仙近看,竟比仙姑还要更显老态,他对着右卫摇摇头。而那矮瘦仙子,倒是年轻几许,亦是晃首,轻声:「保重。」
右卫还不及再开口,两仙便纷纷离墙。
「咳??」
右卫吐口浊气,蹲下身,看着躺地咳血的典扛旗,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什么,週遭尽是死尸,兽群暂被熊将压垮,攻势稍歇。想了想,右卫才问:「我们,还剩多少人?」
典扛旗微微喘气:「三百吧。」
「损了近一半?」
「要不是他娘的、熊将衝上城??咳咳??」
「明日得换营了。」右卫眯眼看着北段城墙上,那些在火炬暗影中的尸体,算着数量。
典扛旗瞪大眼,猛然,伸手去拉右卫的胸甲,将他扯近,语速又轻又快:「你轮歇下去后,铁墙军就拔营了,那时我也还在睡,等我子时接班,才知道已无营能援。」
右卫愕然,随即倒眉咬牙:「当真?」
「咳咳??」扛旗气洩,躺倒回去:「否则怎会让人喊你。」
右卫胸口起伏,喘息渐增:「果真如费参议所料??」
「不。」扛旗突然红光满面,坐起身:「我不同意,那是毒计。」
「就算我们真的被当成弃子,你还是??」
「我还是不同意。」典扛旗抬手搭上右卫左肩,紧抓,轻晃:「李?墨?燃,西楚三郡的男儿,哪个不是见了豺狼虎豹熊鹰狮,就直接衝上去干他娘的,你别当个孬种,听到没!」
右卫不语,看着近在眼前的典皓,国字脸上的神情,满是决绝。
「弃就弃了,从军嘛??」典皓吼完,喘息渐弱:「被牺牲、被命先登、被留下断后、被??」
典皓缓缓,缓慢的靠在李墨燃身上,头颅轻轻,轻飘的摆在他的左肩。
「??被成为沙场上的一缕英魂??」
「不是件,很值得吹嘘的事吗?」
静。
似有风。
李墨燃开口:「是。」
典皓微微一笑,断气。
李墨燃没哭,他只是有颗泪珠不知怎的不听话似的滑落脸颊。
「轰。」
「簌簌簌??」
拋石飞,箭弩射。
李右卫拾起典扛旗的佩刀,掛在腰间,让赶来的亲兵把遗体抬下城,接过统御的职务,继续挡着前仆后继的兽潮。
他没有拔刀,他伸指调度亲兵移动,他推掌送灰狼落墙,他再把北门那团的两旅给调来西门,他耗尽灵气把墙角的灰熊给硬生生推移几尺。
直到,卯时过,辰时来,宋军师登上城墙。
他才大步流星的迎上前,不拱手,不见礼,不说话,静静的在西门城墙上,看着他。
等着他的解释。
宋军师似乎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刻。
「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宋军师淡淡的说。
李右卫看着晨光在他脸上,照出亮红,哑声:「镇军大将军??进京了?」
「应当是今晚抵达。」
「然后呢?」李右卫看着他凤眼的鱼尾纹:「他当上大都督,入主上将军府后呢?」
宋军师看着李右卫漠然的脸,上面有黑灰,有血印,有爪痕:「他会把铁墙军,西楚三郡之民,迁回中央,让墨甲军,来西楚。」
李右卫看着他坦然的神情,哪怕他现在耗尽灵气,也只要轻轻一掌,就能把这位文弱书生,给当场击毙:「听起来??挺好的。」
宋军师目光扫过他空白的右身,负手转向,面对退去的狼潮:「是啊,是满好的。」
朝阳升起。
红光渲染了大地,把火炬的红,典皓的红,宋军师的红,李右卫的红,全都给映成了同一种。
那託付了浓厚期许的将来,盼望是很好,极好的。
否则,两营八堡五千兵,会走得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