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群星
52# 群星
林晓寒是被细碎的鸟鸣唤醒的。
微微支起身，熹微的晨光从素色窗帘的缝隙中溜入屋内，林晓寒不常在次卧睡觉，此刻茫然盯着屋内的陈设，白色的天花板如同一片暗淡的雪原，而她是刚刚诞生在雪地的婴儿，迷失在这片无尽的白。
虽然初醒的脑子依旧迷蒙，但鼻边的味道很熟悉，四月若有似无的梨花淡香——这是游曦的味道。
游曦？
林晓寒从床上猛然坐起，耳中响起泡泡破裂的脆响，一同涌入脑内的还有昨晚的所有记忆.
炽热的，温暖的，夹杂糖果香气的清甜回忆。
是梦吗？
但身旁的被窝中拱起的弧度告诉她，这不是梦。
“还早……再睡会……”
身旁有人黏腻搂上了她的腰肢，软语间将她往被窝里拖，林晓寒顺势慢慢躺回被窝，于这人的怀中仔细端详着这人。
精致的眼目轻阖，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下留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粉白，得到上天偏爱的完美五官与面颊，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欣赏，很难想象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怎么还能长得如此俊美。
即便此刻一觉初醒，这张俊脸上还留有久睡的压痕，顶着一头蓬乱鬈曲的杂发，也不会拉低这张脸的半分美貌，反而为其平添了几分生气。
林晓寒莞尔盯着面前人，只觉怎么都看不够这张脸，在经历昨晚之后，她似乎同游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一根秘而不宣的红色丝线将她俩紧密缠绕，无边渺茫的世界也不再宽广到令人落寞，长飞的候鸟寻到了最安恬的栖居之所，从此“我们”二字有了更深一层的诠释。
不再是分离的你我，而是合而为一的我们。
某人像是完全忘记了昨晚的小贼行径，专心致志地窝在游曦怀里偷笑，睁着一双比皇室宴会厅的巨型灯泡还亮的熠熠大眼，晃得游曦难以入眠。
昨晚林晓寒在温存途中就迷糊睡去了，空留被当牛使的某帝国上将独自面对满床的狼藉，游曦搂着林晓寒清洁又更衣，还哼哧哼哧将房间全部打理周全才得以入睡，现下正是急需补觉的时刻。
但游曦与自己的困意挣扎叁百回合，依旧未能入睡，只好叹息着睁眼，与怀中的乐人对视。
“你昨晚喝酒了，现在头疼吗？”
“不疼。”
“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
“嗯？”
“要是不记得了我就再给你说一遍。”
林晓寒本想回答说都还记得，但在听见游曦说若是忘记了就再重复一遍，到了嘴边的话便又改口了。
“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的心意及未来规划，让你难过了，这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尽量把我的想法打算都提前告诉你，也希望你也把你的心事与我分享，不要自己一个人憋着……你是不是没有忘记昨晚的事？”
帝国上将复述昨晚的心意，却也还是如在军事新闻上一样一板正经，但说出来的话却又是甜滋滋的，惹得林晓寒止不住地笑。
游曦话至一半，就见林晓寒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没有半点昨晚的委屈与惊讶，便猜到了这人估计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伸手轻捏林晓寒腰侧的肉，痒得林晓寒乐不可支。
俩人闹着闹着，又不知怎得将那被子一盖，躲在被窝里发出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被窝不断拱动闹腾，最终待阳光斜入之时，二人终于重见了天日，却均是衣衫凌乱，面红耳赤，身上莫名其妙多了几个红色印子。
查看了一下时间，时辰确实也不早了，昨天饭馆已经闭店一天，今日若是再休店，难免会引起老顾客的不满，林晓寒臊着脸匆匆前去洗漱，过会儿送食材的伙计也快到了，她得早点做准备。
游曦目送林晓寒红着耳朵逃出房间，自己则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出门，因着今天还要开业，游曦思索之下还是将面具给戴上了，帝国上将的身份太招摇，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
当前辛勤的饭馆老板提前去准备食材酱料了，暂时还轮不上她这个当店小二的上场，游曦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步入走廊另一头的主卧，主动揽起了打理孩子的活。
沿着木床走了一圈，游曦才终于在地板上寻着某位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小朋友，还好深谋远虑的孩她妈早已提前在床边铺了一圈厚地毯，游曦没有在景明的身上发现有明显的摔伤痕迹。
只是这位小朋友的嘴里似乎一直在咕哝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游曦凝重间掏出光脑，搜索“六岁的女儿睡觉为什么一直响？”最终被告知景明也许正在说梦话。
“景明，该起床了。”
帝国上将至尊级的清晨叫醒服务，温润如玉的迷人嗓音与剔透宝石般的深情眼眸，望眼世间，能享受此等殊荣的人可不多，不知多少人愿为此求佛问神，散尽千金——但显然某位小朋友并不在这一行列。
这颗乱糟糟的小团子从毛毯的东边滚到毛毯的西边，险些踢翻了床旁的半瓶葡萄酒，游曦轻声哄劝半晌无果，最终只能友情提供一下帝国上将的强制开机服务。
小朋友被转移到厕所，与一张湿帕子迎面交流一番感情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拿起小牙刷磨磨蹭蹭的同时，还不忘在心中给游曦小小记上一笔。
「帝国877年8月21日，游阿姨叫我起床，好感-1」
洗漱完毕，游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着光脑上的教程认真给景明扎了一个马尾，谨小慎微之状如同在夜探敌军军营。
但可惜最后的成果不太尽人意，若是游曦有读心术的话，将会听见某位起床气小朋友的无情评价：
「帝国877年8月21日，游阿姨扎的头发好丑，好感-1」
打理完毕，仍在犯困的方景明被游曦抱下楼，发现手脚麻利的妈妈已经备好了早餐，扑鼻的食物香气迎面而来，困困的脑子变成了咕咕的肚子。
方景明端起手上的热面大快朵颐，却见游阿姨并未入座就餐，而是去煮锅旁寻妈妈，还低头对妈妈做了什么，距离较远，景明看不真切，但是妈妈伸手敲了一下游阿姨的手臂示意停下……这是在干嘛？
「帝国877年8月21日，游阿姨对妈妈做了莫名其妙的事，好感-1」
就这样轻飘飘一个早间，某位小朋友已经悄悄给游阿姨记了无数笔账，而游曦作为“方阿姨”时积攒而来的好感已经近乎被败光了。
林晓寒参不透为何女儿频频向游曦投去深不可测的目光，但想着自己既然已经与游曦心意相通，日后想要与游曦在一起，就总得了解一下女儿的想法，于是伸筷给女儿夹了一个脆臊，道：
“明明，很抱歉妈妈之前因为一些苦衷一直瞒着你，但其实你的母亲是……”
“是这个游阿姨吗？”
“嗯？你已经知道了吗？”林晓寒瞟了一眼游曦，见游曦虽然面上神色未变，但筷子上的菜却是不慎掉落，便知道应该是游曦给景明说过这件事。
“是的明明，这位游阿姨就是你的母亲，妈妈想要以后和她一起长住，所以来问问你的想法……你可以告诉妈妈吗？”
林晓寒轻柔地抛出这个问题，心中却满是紧张，当初让景明远离母亲是她自己一意孤行的选择，为此景明还遭受过班上同学的笑话，不过好在景明并没有抱怨过什么，依旧健康成长，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说：“能和妈妈在一起就足够了”。
现在自己又因为一己之私，去请求景明接受一个对她而言不太熟悉的人了，即便林晓寒知道景明会出于对自己的爱与体贴，最终接受游曦，但林晓寒并不想过多消耗女儿对自己的爱。
“嗯……妈妈，这是游阿姨强迫你做的吗？你和游阿姨在一起……真的开心吗？”
“明明宝贝，你游阿姨没有强迫妈妈，这是妈妈一直都想要做的，妈妈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想念你游阿姨，和你游阿姨在一起，妈妈很开心。”
“嗯，那妈妈你要是开心就行了，我都可以的……不过妈妈你要是受委屈了一定要给我说，我已经很大了，可以帮上忙的！”
景明从林晓寒露出一丝甜笑，却看得林晓寒鼻头发酸。
女儿越懂事听话，她便会越发惭愧，是不是自己这个妈妈做得太不称职了？这种年纪的孩子明明应该是很随性自由的，为何景明却如此体贴顾忌？是不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景明其实悄悄吃了很多苦，才会像现在这么懂事……
一想到景明也许在她没注意的时刻偷偷受过不少委屈，林晓寒的心头便涌起一阵难言的低落。
她小时候没感受过母爱，哪怕收到一星半点的善意，都会能被她放进小盒子里珍藏良久，她人生的大多数时光都在渴求与寻觅中度过，幼时同龄人背上普通的五彩书包，都她求之不得的遥望。
明明在景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暗自发过誓，一定会保护好景明，给予景明最多的爱，不让自己的女儿受半点委屈。
但她似乎还是没做好……她是不是个食言的坏妈妈？
心中有事，林晓寒的指甲又不自觉抠向了自己的皮肉，但尚未开始发力，她的手便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给握住了。
“景明，我会对你妈妈好的，绝不会再欺负你妈妈……你也不用立马接受我，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和你相互了解的机会，你在我心中同样重要。”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连景明小朋友都隐约意会了这个道理，此刻见游曦态度真挚，眼神恳切，方景明也只好暂时收起了方才心中的不满，对游曦点了点头。
林晓寒的心情有波动，游曦就一直十指扣着林晓寒的手，沉默安慰着林晓寒，游曦自觉不善于安慰人，此刻从自己满是军事机密的脑子里寻索半晌，才总算寻到一个不错的点子。
“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想不想去看看？”
“流星雨？”
“嗯，昨天听见洛伊偶然提了一下。”
游曦说完，林晓寒才想起来，这几日她们帮派的群聊里似乎也讨论过这场流星雨，而且早就约好今夜一起去观星台那边蹲流星雨，但她这两天满脑子都是游曦游曦，没有留意这件事情。
“哇塞！是流星雨吗！？老师说过对着流星雨许愿，就可以愿望成真欸！”
林晓寒还未来得及张口回复游曦，方景明小朋友便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掰着手指盘算着今晚想要许的愿望了，烧鸡烤鸭和遥控飞机在天空飘摇，早起的怨气也立马消散了。
小朋友乐滋滋数愿望的样子总算使林晓寒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林晓寒稍用力回握了一下游曦的手，冲游曦露出一个感激的浅笑，简单安排了一下晚上的行程，便收拾碗筷回后厨继续工作了。
恰好此时早起的食客也都陆续到店了，游曦拿起菜单，牵着景明的手一同走向食客，景明负责口若悬河，逗得客人哈哈大笑，而她则负责点菜上菜，顺道去林晓寒那边搭把手。
时光也在饭馆餐盘的不断递送中如水消逝，浅浅匿去了身影。
***
群沙翻卷的西境，没有故事便是最好的故事。
如果除开下午闲时，游曦与林晓寒在后厨的角落悄悄亲昵，险些被景明发现外，今天确实是无风无浪的一日。
落日的红海早已渗入黄沙深处，将炽热带去了滚烫的熔岩地心，游曦提前关上明明小饭馆的大门，与方景明一同在主卧等待林晓寒沐浴更衣。
主卧的衣柜旁放置着一个硕大的书架，其上整齐排放着林晓寒与方景明的所有书籍与画本，身着酷酷探险家服饰的小朋友此刻兴奋不已，拉开话匣子便絮絮叨叨给游曦讲述起了与这些书籍有关的小故事。
比如她的第一本童话书叫《小兔子历险记》，她最喜欢的故事是《黑道风云之星宿传说》和《草鞋王子刘玄德》，翻开她幼儿园的涂画本，她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画作名为《长夜，飘零，与我的沉默》，她最喜欢色香味俱全的古人，比如东坡肉……
小朋友的思绪有些天马行空，经常从地球的东边跳跃到好吃的美味菇，但游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微提嘴角盯着热气腾腾的小朋友，将小朋友的每一分喜好都记在心里。
书柜的最上层是一排五花八门的育女书，想必都是林晓寒之前购入的，不少书页的边缘都已经起了毛边，这是经常被人翻阅的痕迹，游曦随便取出一本育女书翻开，所见尽是铅笔留下的勾画痕迹。
当年林晓寒在帝都时，认得的字还没有多少，眨眼六年未见，她都已经读了这么多书了。
游曦垂眸，指尖抚过粗糙纸页上的每一道笔迹，脑中浮现出林晓寒独自在深夜挠头啃书的模样，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千种情绪不知从何言起。
归还书籍，游曦继续浏览书架，蓦地在书架角落发现了一本眼熟非凡的书，书籍被透明的保护套裹得紧实，游曦惊异抬眉，取下这本厚重的旧书，只见其封面上写着七个大字——《世界地理与历史》。
这是游曦帝都书房里的书。
林晓寒当年在帝都时最喜欢这本书，经常一个人缩在书房的角落静静翻看，游曦当时只是以为林晓寒对地理与历史感兴趣，还给她讲述了很多相关知识。
但也是在林晓寒失踪后，游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林晓寒不太识字，所以她其实根本看不懂这本书里生硬晦涩的内容。
那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呢。
游曦缄默，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她给林晓寒讲解书本时的情景，她拿着笔，一板一眼画着枯燥的地形图，嘴里吐出一长串枯燥无味的数据，而林晓寒则是双眸闪闪，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每一个字，从未走神。
自己讲课真的有这么有趣吗？
一层一层剥开透明的保护套，游曦翻开这本书，长篇大论的干瘪文字中夹杂着不少自己儿时的注释笔记，偶尔还可见自己手绘的分解地形图，了解邻国文化及相应地形地貌是游家成员的必修课，她当时在啃这本书时吃了不少苦头。
“游阿姨你小心点，这是妈妈最宝贝的书，你要是不小心把这本书磕碰到了，妈妈可是会生气的！”
游曦扭头，看向身前的小布丁，“你妈妈有没有给你说过关于这本书的事情？”
“当然有啊，比如西境沙软，如果想要行马的话最好在马的蹄子上安置宽掌蹄垫，扩大触地面，以及西冰河上游有肥沃的绿草与密林，适合带着食草动物过去玩。”
小朋友说得摇头晃脑有条有理，游曦不禁露出半抹笑意，夸赞间轻抚方景明的额头，随后将书籍重新放置回了原位。
这些都不是书上原有的知识点，而是她当年在给林晓寒讲课时额外补充的知识点。
所以林晓寒其实将她的每一句话都记进了心里。
身后传来推门声，游曦回头，见着了门口浅笑嫣然的女人，纤细清丽的老板娘脱下兔兔围裙，穿上了一袭素雅的蓝纹白裙，肩上披着半透的灰色披巾，鬓边的几缕小辫最终汇入肩前的乌黑长辫，整个人风姿卓越，顾盼生辉。
游曦也发现了，林晓寒其实很喜欢穿裙子，光是她见过的少说就有六七套，每一条都很适配林晓寒的气质，每一条都有不同韵味。
——但林晓寒在帝都的衣柜里只有两叁条必要的礼服裙，佣人不知道她的喜好，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开口索要过。
脚步不自觉迈近林晓寒，游曦顺手带上门，遮蔽了方景明的视线，继而凝眸低头，在林晓寒的唇上留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真的很美。”
自始至终，游曦的视线都未曾离开林晓寒的瞳孔半寸，后者没看懂游曦眼中云起翻涌的情绪，但她险些溺死在了这片明澈剔透的瞳海。
待方景明斗争半晌，终于拉开屋门时，门外已是一片诡异的宁静，妈妈的脸蛋红得像熟苹果，而游阿姨则是笑意融融，道是风把门给吹关上了，也许她们应该在门后的墙壁上加一个门吸，方景明虽然疑惑，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店里常备的车是沙地摩托，坐不下她们一家叁口，于是游曦提前请洛伊从帮里叫辆越野车过来，此时牵着妻女出门，才发现竟是洛伊亲自来送的车。
勤勤恳恳的帝国副将依旧穿着自己最耐脏的一套工装衣，沉默看着精心打扮的一家叁口款款而来，留着宽敞的副驾驶不坐，硬是要叁个人一起挤在后座，洛伊只恨自己视力太好，将上司与某通缉犯十指相扣的手看得一清二楚，甚至上车了都还舍不得放开。
她昨天已经看完了林晓寒的审讯报告，但还是对其的一面之词持有疑虑，游曦前些年对着死城空望的场景不断在眼前浮现，洛伊放心不下游曦，担心游曦一时被奸人蒙蔽双眼，于是今天专程过来看看游曦。
但此刻看着后座那两个眉目传情的身影，整日殚精竭虑的帝国副将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窒，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因着车上有一个话包子小朋友，所以这一路的行程并不无聊，景明对着窗外天上的繁星发出无限幻想，林晓寒则回应着小景明的每一份好奇，游曦带笑听着妻女的互动，无视了洛伊敲出的一长串军事暗号。
驻车熄火，开门下车，众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晚了，民众对流星的到来满怀着热情与期待，天文台上的位置基本已经被占光了，台下的沙地周围也聚有不少闲聊的民众，所以妻妻俩决定在天文台旁边寻一处平坦的沙丘作为露营地。
游曦前去取后备箱中的露营用具，洛伊也顺势蹭到了游曦的身旁，按住游曦的手，压声道：
“当年的事情我早查明白了，你真的相信她？一个处心积虑靠近你，给你下药的女人，偏偏和你的信息素匹配度这么高，让你不得不娶她，而后取你信息素时还不小心把你大片腺体全毁了，你自己动动脑子，能有这么巧的事吗？”
洛伊说得愤懑，游曦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开口。
“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不重要了。
所有关于下药，阴谋，处心积虑的靠近，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长达六年的血色梦魇与自虐般的解构剖析中，她一次次将自己拆解而后组合，她的身后是震耳欲聋的权威世界的凝视，身前则是真实可及的微弱温度。
世界将她推搡向前，让她去探求更为强大坚韧的东西，而她却偷偷掀开衣物，将这抹温度放入了自己最为脆弱的内里。
在所有爱意挣脱桎梏脱口而出的瞬息，浓雾骤散，喧哗尽停，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与轻松，眼前闪过鸣鸟振翅的碎片，她看进了自己的眼睛。
就算林晓寒现在的所言皆假，她也只会去选择相信。
——她已经太累了。
游曦将野营的备用物品放在洛伊的手上，拍了拍洛伊的臂膀，随即便转身向不远处的林晓寒走去，十步的距离并不远，游曦小跑两步便到达了林晓寒的身旁，伸手牵住了林晓寒的手，再没有回头看洛伊。
洛伊则长久看着一家叁口远去的背影，始终沉默不语，她猜想过所有可能的回答，却唯独没想到游曦会给她这样一个答复。
她确实不懂，也不能理解。
与其沉醉在甜美幻境里自我蒙蔽，她还是更情愿睁眼于残酷现实中殊死抵抗，直至烛芯燃尽的那一刻。
游曦，这个女人能害你一次第二次，就必定将害你第叁次。
洛伊又在原地矗立沉思半晌，而后才决然转身，彻底溺入了人群。
沙区的大气条件优越，也没有遮挡视线的霓虹高楼，人群不远处的平坦沙丘上，悠闲的林游二人铺好垫子，放好食物，抬头凝望漫天星斗，相扣的手也始终未曾分开。
孩子在一旁与其他小朋友嬉戏玩耍，恩爱的恋人则在热意未散的沙毯上享受着难得的二人时光，这般场景本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相依的爱侣中，有一位是西境四大美人之一的食客白月光——林老板。
“怎么回事啊？林老板脱单了？不是说林老板一心带娃，没有恋爱的打算吗？”
“你问我我咋知道，她之前确实是一点续弦的想法都没有啊。”
“所以林老板旁边那个人是谁啊？带个面具这么神秘。”
“没看帮间大比吗？那人是我们帮的新人方北，就打败万烁威的那个，才来西境一个月。”
“哦哦就是她啊，那她一个月就把林老板追到手了？？你们飞叶帮不是有这么多人暗恋林老板吗？这么近水楼台都打不过一个新来的？”
“你别说了，昨晚咱帮的小衍估计是表白失败了，回去就开始哭，我的爱酒都要被她喝光了，愁啊……”
“……”
西境人不多，长住的人之间基本都认识，更何况林晓寒是开饭馆的，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两叁岁小孩，谁没有去明明小饭馆点过几盘招牌菜？是故虽然林晓寒喜欢戴着帷帽，但大家基本都认识林晓寒。
方才林晓寒刚下车时，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位美女老板，但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见另一个英挺的身影直奔向林老板，随即与其十指相扣。
众人就这样目视二人远去，而后在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围观的众人挪动板凳聚在一起，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八卦声，惊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瞬间热腾了人堆。
飞叶帮帮主江鸣凤本是在天文台上吆喝着她的算命小摊，却见台下突然热闹起来，不少人相聚而谈，经济嗅觉敏锐的江鸣凤立马带上摊车转移阵地，碎步来到台下的沙地，迎面便撞见了刚到天文台的苏扶月与游芜叶。
“帮主又出来挣钱呢，那您能不能帮我算一卦，今晚这流星雨大概什么时候来呀。”
苏扶月带笑跟江鸣凤了声招呼，顺便拍掉了游芜叶鬼鬼祟祟的手，游芜叶每次路过江鸣凤的摊位都会顺走一把小扇，现在她们的旅店里已经有十几把这种东西了。
“噢是舒小姐与方小姐，你们旅馆的工作结束了？好的，老身这就替你们一观天象。”
四十出头的女人却一口一个老身，此刻抬头细看满天星斗，对着东边的星空点点头，又对着北边的星空点点头，继而转到西方时，江鸣凤却突然凝滞了，伸手捋了几下手上的拂子，才接着开口。
“这次的流星雨至多再等一小时就会到，但是……”
“帮主，但是什么？”
“但是我看西边的星象，红光忽闪，荧惑守心，怕是会有不祥之事发生啊，二位小姐，老身劝你们赶紧回家吧……噢不对，你俩不能回家，建议你们先寻一安全之所，暂时避一段时日啊……”
江鸣凤在絮絮叨叨说完一堆奇怪的话后，便匆匆推着小推车漂移离去，没有半点对赚钱的留恋，苏扶月疑惑看着江鸣凤远去的背影，自己也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星空，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旁边有其他飞叶帮的成员看见苏扶月顾虑的样子，便过来安慰说她们帮主一直都是这样神棍，不必在意帮主的话，便将苏扶月拉去打扑克了，而无心扑克的游芜叶则在天文台边散步，最终选择了墙上的一只西境麻蜥来打发时间。
西境的晚风稍凉，轻易便赶走了大家白日的烦热，沙区的人们喜欢凑在一起聊天玩乐，杨与青大笑间打出了自己的底牌炸弹，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了远离人群的两个身影。
方景明与在场的小朋友一起闹腾玩着老鹰捉小鸡，通红的脸蛋上全是流淌的汗滴，沙子跑入鞋底也停不下孩子们奔跑的步伐，肆意的大笑甚至被天上的星子听了去。
原本的大姐头凯西被妹妹凯文拉上了观星台，寻了个视野不错的地儿便开始举着望远镜观察游曦，她们俩姐妹在那晚认出游曦后便积极表现，申请加入了飞叶帮，凯文现今正大光明地当起了游曦的私生饭。
俩姐妹硕大浑圆的镜筒让游曦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只得频频向观星台那边抛去警告的眼神，但也只是得到了凯文更加热烈的捂嘴尖叫。
洛伊则背靠越野车，憋闷难言地喝了一口手上的罐装啤酒，耳旁尽是泪人乐衍的嚎哭。
乐衍不知从哪得知了林晓寒今晚在天文台的消息，顶着红肿若核桃的眼都还是要来这边看个究竟，结果就是看见了林姐与那个臭戴面具的如胶似漆，你侬我侬，就差把“我们官宣了！”写在脸上，心底的那点侥幸也是彻底碎成了片片。
此刻抓着洛伊的衣角，乐衍于清泪中细数着她和林姐的幸福往昔，听得洛伊耳朵都起茧子了，想不透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这个危险的女人？气的她牙根痒痒，却还要压制怒火尽力安慰乐衍。
而远离人群喧嚣，自成宁静世界的俩位小妻妻，此刻正相依而坐，无言聆听着人世间本身的样子。
前来观星的居民大多都是有备而来，在各自的毯子中间放置了颜色各异的小夜灯，成百上千的夜灯连成一片，构成了地面的银河。
人群的欢笑喧闹夹杂着耳廓的风声与不知名的虫鸣，游曦只用等待所有声响自动滑进她的耳畔，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不必思索任务，不必考虑安危，不必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
她竟也能有资格拥有这般惬意放松的时段。
林晓寒躺在游曦的大腿上，不自觉玩着游曦的手指，看着游曦无声凝望着天地的银河与摇曳的人影。
“还不错吧？”
“什么？”
“这里，和她们。”林晓寒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其实我很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她们热情得吓人，我刚到西境时心情很低落，她们就会每天换着法地拉我出门散心，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看样子你在这里有了很多朋友。”
“嗯嗯是，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如果你想的话，她们也会带你去体验很多西境的特色游玩项目，比如滑沙什么的。”
游曦点点头，唇瓣轻触林晓寒的额间，看向了闪烁的星海。
又是一阵轻若鸿毛的沉默，林晓寒听见风中传来了游曦的声音。
“老婆。”
“嗯？”
“我们走吧。”
“走？去哪？”
“都可以。”
轻轻支起身子，林晓寒望入游曦的眼，语塞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游曦，游曦见林晓寒踌躇，晃神间似乎是清醒了，立马道：
“开玩笑的，继续看星星吧。”
游曦捏捏林晓寒的脸蛋，结束了这个莫名奇妙的话题，又继续看向了不远处的满地烟火，但林晓寒却有几分在意。
游曦刚才的眼神，分明不是在开玩笑。
世界的恬然让所有人沉醉，其间人都渐渐忘却了时间，淡去了空间，只是体验着存在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流星！随后所有人都齐刷刷抬头，将目光投进璀璨的星海，屏息等待着那一抹星光降临。
在下一道耀目星子划过天际的瞬息，大地的人群都沸腾了起来，或而高举摄影设备，或而闭目合手许愿，爱侣相拥而视，孩童雀跃嬉笑，方景明也来到了游曦与林晓寒的身边，倒在了林晓寒的怀中。
方才的那颗星子只是宇宙信息的先锋，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星子如落雨般掠过星空，千千万万的星尾在黑幕中留下短暂却璀璨的闪耀星纹。
游曦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欢腾人群，扫过一张张幸福的笑颜，却倏然于密集攒动的人头间，看见了对着星空独自凝重的洛伊，而洛伊所凝望的那块的天际，根本就没有流星。
洛伊是很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忽视掉难得一见的流星雨。
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游曦迅速扭头，向洛伊所凝望的那片天际望去。
至暗的夜幕映衬得原有的几颗白星格外醒目，游曦周身寒毛竖起，浑身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星间的漆黑空间，再一眨眼，那漆黑之中竟出现了一颗红星。
“哇塞！那边有红色的流星欸！”
红星划过天际带出红色的尾迹，有人注意到了天边的这抹红，呼唤所有人向那颗星看去，大家言笑晏晏，将爱意的目光投向那抹红，将自己的心愿寄托于那抹红。
但与其他所有转瞬即逝的白星不同，在一段滑行后，这颗红星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发耀眼，红星的中心甚至发出了炽热的黄光，照亮的一方天际，人群也迸发出了更加激烈的欢呼声。
红星滑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光芒似乎都追不上红星的步伐，大家沉浸在铺天盖地的狂欢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听见了两声急促的呐喊。
“趴下！！！”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红星便亲吻了不远处的大地，夜幕瞬时灿如白昼，而后才是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
恐怖的冲击波裹挟沙土向人群横向席卷，尖锐的砾石在人类的肌肤上划下道道血痕，人群的欢呼与幸福被替换变为了尖叫与逃窜，孩童在其中彷徨啼哭，大家蜂拥着向能提供遮蔽作用的建筑物与车身涌去，有人摔倒，有人踩踏，有人抛却爱人独自逃命，有人拿出匕首抢车自保。
从天堂到地狱，原来只需短短一分钟。
游曦在意识到事情不对后的第一时间便俯身挡住了妻女，林晓寒与方景明在游曦的保护下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什么皮肉上的伤口。
待最强的一阵冲击波过去，游曦抱起方景明，带着林晓寒向远离人群的空地奔去，红星的目的地不是天文台，她们遇见的只是扩散而来的余波，而在这般混乱的灾难场景中，人群往往比冲击波更为危险。
奔跑期间，游曦抽手放于嘴前，吹出了一记响亮的口哨，而后便有车辆发动机的轰鸣声向她们袭来，一辆漆黑宽大的越野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游曦带着妻女上车，在后座还看见了受惊的苏扶月与游芜叶。
待人皆上车后，洛伊迅速拧动换挡杆，一踩油门，向红星坠落地的反方向驶去。
红星坠落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片火海，炽热的温度将空气都扭曲，火舌不断向四周与天际蔓延，照亮了地平线的一端，远远看去如朝阳将起，且游曦发现，西方的天幕上又有几颗崭新的红星出现。
“那块地区是哪？”
游曦于车内的死寂中听见了洛伊的疑问，而她恰好知道这个答案，毕竟她已经偷偷访问过那个地方无数次了。
“那是西北军区。”
游曦话音刚落，就又有几颗红星撞入了火海，砸出惊天巨响，被冲击波震起的沙石劈里啪啦撞击在车后的挡风玻璃上，沙风在车旁怒吼，卷起的黄沙险些将视野完全遮蔽，她们仿佛被隔离于世界之外，如浓雾中迷失的幼童，迷惘而渺小。
熯天炽地，火光烛天，火海的上方依旧有白色的流星璀璨划过，耀眼迷人，无人欣赏。
车内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又是一阵车辆的颠簸摇晃，有稚童的声音撕破了静谧。
“妈妈……是星星掉下来了吗？……”
孩童不知杀戮，不知险恶，不知导弹的尾迹是魅人的红。
西境的惬意晚风轻柔舒适，易将人拉入宁静淡然的甜梦，让人忘却现实的无情与黑灰。
平地一声惊雷，终于炸醒了所有人的美梦。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晓寒都始终记得那摇曳的火舌与扭曲的星空，以及那再不愿回忆的，灿烂而惨烈的长夏。
***
帝国877年8月21日，西门国单方面撕毁边境协定，向帝国西北军区发动偷袭，西北军区防御体系遭严重破坏，防御阵地陷落，军区所属人员无一生还。
帝国877年8月22日，西门国集结主力部队，正式向帝国宣战，帝国上将游曦突现西境前线主持边境防务工作，一方面领导有作战能力的民众编组临时作战部队，合力减缓西军行进的速度，另一方面协调民间战时志愿组织，全力协助边境民众向内陆安全区域转移。同日，帝国中央军区紧急接令，派游氏中将领军开赴西境，执行支援作战任务。
帝国877年8月23日，西门国军队凭借兵力优势发起猛攻，帝国临时作战部队在前线防御中陷入劣势，紧急回撤叁十公里，西军迅速包抄拦截西境边沿叁区，俘虏控制帝国百姓近十万人，残害帝国百姓上千人，并以百姓为挟要求帝国临时军停止抗争。
帝国877年8月24日，游曦上将亲自率领临时作战部队精锐人员近十人，伪装混入西门国粮草运输队伍，计划潜入敌营实施破袭行动，但行动信息遭内奸泄露，双方展开激烈交火，混战之中有人目睹游曦上将中弹倒地，所乘车辆坠毁，此次行动仅叁名临时作战部队人员成功突围撤离。
帝国877年8月25日，副将洛伊代理前线临时作战部队指挥权，组织多批次力量对战场及周边区域进行搜寻，未发现游曦上将的踪迹，按规定登记将其为战场失踪人员。
帝国上将游曦，失踪情况已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