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6离别与重逢
有时候,辛西娅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榻上,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得过分的雕花,也会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这半年来的运气,实在是有些过分得差了。
先是冬天时,莫名其妙地中了诅咒,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看着积雪从厚重到消融,感觉自己都快和床铺长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春天,万物复苏,她也能自由活动了,还没尽情享受多久和煦的春风与阳光,夏季来临,她回到了奎瓦尔。
服药、修养、挣扎……
如今总算暂时脱离了那片永恒的极昼与冰冷的星空,灵魂却依旧动荡不安,不得不继续困在庄园里静养。
饶是她经历的这些事,没有一件是轻松到能让她真心笑出来的,这一连串的休养接力赛,也难免让她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想她此前十几年,病到需要卧床的经历,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这下倒好,短短半年,直接把前面十几年的缺的一次性补齐了。
熟悉的、身不由己的虚弱,竟恍惚间让她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尚未被伊维利欧斯收养前,那个弱不禁风的自己。
好在,这次落脚的地方是晨星家族在银月城郊的庄园。
别的不说,至少在养病的外部条件上,这里要比她在远征军那简陋的营帐里,或者是在奎瓦尔的高塔中,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精致的食物,恰到好处的温度,随时待命的侍女,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能够宁神静气的安神香料气息……
这些都在最大限度地缓解着身体与精神上的疲惫。
她不是讲究物质享受的人,必要的时候也能风餐露宿,但作为吟游诗人,接受一点财富带来的快乐也是很合理的。
最初那几天,当灵魂的震荡最为剧烈,她无法长时间阅读或思考时,最大的乐趣,居然也变成了侧过头,静静地望向窗外的花园。
目光穿过纤尘不染的玻璃,落在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植物上,感受着外界鲜活的生命气息。
有时候,那条盘踞在花园正中央,把那里当成了自己新巢穴的灿金色巨龙——瓦尔特利,会从假寐中醒过来。
它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注视,然后那明显抱怨意味的声音,便会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
「这鬼地方的湿气,简直无孔不入!」瓦尔特利抱怨着,「银月城,久负盛名,坐落在森林和河谷里,美其名曰自然和谐,实际上就是个大号湿气罐子!我的鳞片接缝处都快感觉不舒服了!真怀念沙漠里,那干燥灼热、能把骨头里的湿气都烤干的风……」
有时候他的意见会更加的不讲理一些:「还有这些花!这些月光玫瑰!香气浓得简直像劣质香水!闻久了头都晕了!远不如我们沙漠里的沙棘花,那味道才更有格调,你们精灵的审美也不过如此。」
辛西娅只能无奈地反驳,她真不是精灵……
不过瓦尔特利也不在乎就是了。
这一切当然不是字面的意义,即便银月城艳阳高照,即便月光玫瑰在白日闭合,瓦尔特利也会找到新的不满,这不是他是个多么挑剔苛刻的巨龙,不懂渺小生物的生存环境与他就是不一样的,而是因为,他想离开了。
这不奇怪。
辛西娅了解瓦尔特利。
尽管作为守序正义阵营的金属龙,瓦尔特利对类人种族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它比其他许多龙类都更乐于与智慧生物交谈,聆听故事,或者分享它那带着龙类独特视角的哲思。
但黄铜龙天性中对融入群体——不管是自己的族群还是其他种族的人群,相较于银龙或青铜龙,要淡漠得多。
它们可以成为可靠的朋友,却很少会渴望成为群体的一份子。
对它们而言,忍受孤独,远远好过置身于不属于自己的、嘈杂的喧闹之中。
果然,没过多久,在露萨瑞尔女士初步稳定了辛西娅的灵魂之后,瓦尔特利终于还是坦诚地意识到——它对朋友的情谊,终究敌不过对明媚阳光、干燥空气和广阔天地的深切想念。
在一个清晨,它将那片鳞郑重地交还到了辛西娅手中,巨大的头颅凑近窗边,熔金般的竖瞳里盛满关切:「拿着,辛西娅。下次需要我的时候,或者……嗯,那部史诗有眉目了的时候,再用它呼唤我。这片湿漉漉的林子,奥扎尼兹瓦尔特利伟大的身躯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辛西娅接过那片依旧温热的鳞片,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路顺风,愿阳光永远照耀你的鳞片。”
金色巨龙发出一声低沉的的咕噜声,随即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强有力的后肢一蹬,庞大的身躯冲天而起,朝着东方飞去。
好在,这一次,或许是庄园的结界有所不同,也或许是银月城的法师们终于学会了熟视无睹,那刺耳的结界警报并未再次响起。
辛西娅不用再内疚一次。
可喜可贺。
像是约好了一般,就在瓦尔特利离开的当天傍晚,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负责照料辛西娅的精灵侍女轻轻敲响了房门,告知她有两位访客前来探望。
“一位是银发的半精灵先生,还有一位黑发的人类先生。”侍女的声音温和有礼。
即使心中早已有所预期,但当房门被推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急切地迈入房间时,辛西娅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是贝里安。
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脸上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尘仆仆的痕迹,但那双如同初春森林般清澈的绿眼睛,在看到她安然坐在床上的瞬间,迸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担忧、喜悦、如释重负的明亮光彩。
辛西娅一时都有些怔忡。
恍如隔世。
他们就这样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彼此。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直到跟在贝里安身后进来的阿里亚诺,似乎被这过于粘稠的沉默弄得有些不适,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贝里安才骤然惊醒。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眨了下眼,掩饰般地抿了抿唇,然后才快步走向床边。
昏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恰好照在贝里安俊秀的侧脸上。
这一瞬间,辛西娅的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闪过了许多她曾读过或吟唱过的诗句——关于漫长离别后的苦涩,关于意外重逢的喜悦……
关于爱情。
接下来的时间,主要是阿里亚诺在活跃气氛。
像从前一样,他引导着话题,谈论着他最近在研究某个古代符文时遇到的难题,一些熟人的境况,甚至于自辛西娅离开后,无冬城发生的一些不大不小的趣闻——辛西娅也不知道他一个长鞍镇的法师,上哪知道的那么多秘辛的,这种情报能力,不加入竖琴手实在是屈才。
贝里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话题。
在长时间的相处之后,他已经对于阿里亚诺这种纯粹出于膈应他的行为脱敏了,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句。
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辛西娅身上,看不够一样,毫不掩饰。
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却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
辛西娅能感觉到,他几次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显然是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但因为时间尚早,侍女还在房间里轻声忙碌着,为他们添茶倒水,加之阿里亚诺也在场,贝里安最终还是将那些话忍了回去。
辛西娅也不催促,只是偶尔与他对视时,回以一个安抚性的,笑意清浅的眼神。
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也被夜幕吞没,房间里的烛台被侍女依次点亮,温暖跳动的烛光取代了自然的天光.
私密而宁静。
阿里亚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这里有多么碍眼——也不知他是真的迟钝,还是故意想给贝里安制造一点考验——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声称自己坐得骨头都僵了,要跟着引路的侍女去庄园里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贝里安和辛西娅一眼,可惜,那两人此刻的注意力完全在彼此身上。
阿里亚诺只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一边盘算着银月城里有哪些值得探访的好去处。
学院?今晚太晚了肯定不行。
听说银月酒馆有个特别能侃的酒保,这个点去或许刚好能赶上他开讲?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彼此的脸庞。
其实,在过去的日子里,辛西娅和贝里安也经常因为各自的冒险或任务而分别数月甚至半年,这在他们之间算不上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情。
他们不是真正的伴侣,缘来则聚,缘尽则散,这本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今年春天发生的一切,显然已经彻底改变了某些东西。
无论是辛西娅还是贝里安,都不可能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仅仅只是可以随时轻松放手的露水情缘。
维护i表象,已经毫无意义。
她应该对他公平一些。
辛西娅想。
或许他会有些问题想问她。
可贝里安似乎还在纠结,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却终究归于沉默。
辛西娅并不催促。
她只是安静地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唇边含着一丝温和而包容的浅笑,耐心地等待着。
她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
然而,他没有问任何一个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绕过床尾,来到她这一侧,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坐到了床沿边。
紧接着,他伸出手,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辛西娅顺从地靠了过去,下一刻,便被拥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久违了的温暖。
贝里安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
“……我很想你。”
良久,他才用带着鼻音、闷闷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又哭了。
辛西娅抬起没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轻轻回抱住他有些清瘦的腰背。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像是愿意就这样,直到时间的尽头,久到辛西娅都觉得,他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于黏黏糊糊了。
就在她脸颊微微发烫,准备稍微推开他一点的时候,贝里安却先一步松开了手臂,让她得以重新靠回枕头上。
而就在他松开她的同时,辛西娅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传来了一阵微凉的触感。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条錾刻着鸢尾的手链,已经再次回到了她的腕间。
他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再次交予了她。
贝里安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抬起眼,目光灼灼。
“辛西娅,”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我都知道了……”
这没有出乎辛西娅的预料,黑羽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贝里安应该知晓了她的过去——从莫拉卡尔或是阿里亚诺,没有什么分别。
贝里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见辛西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抗拒或回避的意思,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那一定很艰难,很痛苦。我无法想象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的过去是怎样的,无论你身上背负着什么,我都不在乎。”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切,近乎孤注一掷:
“我不在乎这一切,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你的身份,你的过去,你的……所有。
“我只求你一件事。
“辛西娅,我求你,不要再什么都不说,就把我推开,不要再抛下我,让我可以爱你,好吗?”
辛西娅望着他。
他的话语是如此真挚,他的眼神是如此毫无保留,世人在婚礼上的誓言也不会比这更真诚。
她几乎就要被他吞噬,几乎就要点头答应。
而她现在也可以答应了。
然而,一丝不安隐隐浮现,阻止了那已经浮现在唇边的音节。
贝里安……似乎有些不对劲。
过于卑微,过于毫无条件,像是将所有的喜怒哀乐系于她一人身上,依赖着——甚至可以说托付于她。
这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贝里安了,他应该是骄傲而坚定的,他不会把自身的价值依托于其他人的情感——他也正是因此才会离开永聚岛,来到这片大陆。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或许,是这次她离开让他无所适从?
辛西娅的情绪有了一丝抽离,音节转圜,一切悄然变了模样。
她不能利用他此刻的不安,来轻易许下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的承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辛西娅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捧住贝里安的脸颊,指尖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
然后,她微微仰起头,在那双盛满了紧张与期待的绿眼睛注视下,将自己的唇,轻柔地印在了他的唇角。
一触即分。
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我回来了,贝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