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对垒
陈汉升率先走进旁边的一间布置简洁的小会客室,室内仅有两张沙发和一张茶几。门半掩着,他刻意没有关上房门,保持了社交礼仪上的距离感,也避免孤男寡女的嫌疑。
“CoCo……她还好吗?”陈汉升在对面的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歉意,仿佛真为伤了CoCo的心而内疚。
“哭过一场,情绪发泄出来,现在好多了。”她的回答客观冷静,目光平静地迎向他,带着审视和探究,“不过,你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中那丝过于自然的歉意,作为闺蜜,自然要过问这桩无头公案。
陈汉升苦笑着,那笑容里堆满了无奈:“CoCo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女孩,只是感情的事情,强求不得。我对她,一直只当作需要照顾的妹妹。”
随即,他话锋陡然一转:“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利用她,把你们的友情复杂化。”
“什么?”她对这突如其来的警告感到惊愕。“利用?我什么时候利用她了?”
陈汉升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沉冷,一字一句地砸下来:“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直在跟她打听万云集团的事情?打听那些陈年旧事?你不是最讨厌被当成别人的影子,最恨被当成顾涵的替身吗?为什么现在又对万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CoCo只是提到了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万云资产重组会上,我们没有聊别的,况且,CoCo又能知道多少万云的事情?”见到陈汉升面色惊讶,她便猜到他误会了。
她抓住这一闪而过的愧色,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陈总,在你眼里,我怎么就‘复杂’了?还有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包厢里回荡,“是以CoCo的‘好哥哥’的身份,还是……以顾涵的前夫?”
陈汉升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辨,他靠回椅背,似乎在评估她的爆发:“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眼泪来势汹汹,似乎带着巨大的委屈和悲愤,完全超出了陈汉升的预料。
她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破碎的控诉道:“如果是CoCo的哥哥,我可以告诉你,CoCo是我在京都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朋友!她帮了我很多很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过我温暖!我张晗再不堪,也绝不会去伤害这样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但如果你是顾涵的前夫……”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了一把嘴唇,“那你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凭什么嫌我‘复杂’?你查过我的来历,对吧?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跟过江贤宇,你也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对我的!”
陈汉升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哭诉堵了回去。
“我在他公司做保洁,就因为这张脸长得像顾涵。” 她的声音充满了屈辱,“他把我当成一个物件,强占了我!玩腻了,为了脱身,为了平息风波,就给我扣上‘职务犯罪’的帽子,要把我送进监狱!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 她哭得哽咽。
“是沉聿,他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捞了出来,带回京都。可他呢?他救了我,却也没把我当个人。高兴了给点甜头,不高兴了,随时会冷着脸,把我推开!我的喜怒哀乐,我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他的心情!”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陈汉升,那眼神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悲凉:
“陈汉升,你不是比我更理解这种看人脸色的日子吗,你不知道吗,我难道就不难受吗?你告诉我啊!”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整个空间,让人心头发紧。
陈汉升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人,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他查过她,但亲耳听到她用这样绝望的语气说出来,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更让他心悸的是这种仰人鼻息的痛苦,刺中了他内心深处的痛处。
他精心构建的冷静和质问,在她彻底崩溃的眼泪和直指灵魂的反问面前,土崩瓦解。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汉升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甚至慌乱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别多心……我……” 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她哭泣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那五十个日日夜夜,永远身不由己的自己。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肩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 陈汉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自嘲,“我跟你一样。不由自主……我们都一样。”
“唐怡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执行命令的工具人,为唐家商业版图开疆拓土。你也看到了,她连最表面的面子都不肯做,甚至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维护一下我基本的尊严体面。所谓的婚约,不过是唐家现阶段还需要我这张牌,需要我手里的技术和资源罢了。”
虽说人际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但他此刻有些不吐不快。卸下了伪装的低沉话语,却仿佛抚平了她汹涌的悲恸。她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许,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向他靠近。
陈汉升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放松和靠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随之松动。拍抚她背脊的手掌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微妙的怜惜。指尖不经意间滑过她肩脊处丝绒面料,细腻的触感下是温热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让他心头微微一颤。
***
走廊另一端,喧闹的包厢里弥漫着烤鸭油脂的焦香,男人们粗犷的笑谈着。单位同事聚餐,就近定在了丽泽商务区一家商场内的中高端商务餐厅。
齐安灌了几杯二锅头,胃里火辣辣的,包厢里过于热烈的气氛让他觉得有些窒闷。他借口去洗手间,推开厚重的包厢门走了出来。走廊里相对安静许多,只有远处服务台传来的轻微音乐声。他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瓷砖上,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草味暂时驱散了肺腑间的浊气。
他试图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张晗的脸。慈善晚宴上被沉聿强势带离时倔强又脆弱的侧脸,车内控诉命运时泪流满面的绝望,还有那个带着泪痕和幽香印在他脸颊冰凉湿润的吻……那压抑低沉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不对,是真的有哭声。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悲痛,顺着寂静的走廊,清晰地飘入他的耳中。
职业的本能让他瞬间警觉,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他掐灭烟蒂,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向前移动。最终,声音的源头锁定在一间半开着门的会客室。
门缝透出的暖黄光线在地毯上拉出一道宽大的光影,那令人心碎的啜泣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还伴随着一个男人低沉温和的安抚。齐安屏住呼吸,侧身贴近门缝,锐利的目光向内望去。
包房内的景象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暖黄的灯光营造出近乎暧昧的氛围,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半蹲在沙发前,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沙发上那个蜷缩哭泣的女人完全笼罩。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身体因抽泣而微微颤抖。而男人的一只手,正以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更刺眼的是,他的另一只手,竟然放在女人纤细的后颈处,指尖似乎还在地轻轻摩挲着她裸露的皮肤。这种姿态,远远超越了普通安慰的界限。
而那个女人,那身淡蓝色的丝绒裙,那微卷的长发,那张此刻沾满泪水的脸——正是张晗。
她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脆弱得不堪一击。微微侧着头,将半边泪痕未干的脸颊,无意识地贴向了男人坚实的胸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在寻求着依靠和慰藉。
就在这一刻。
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弄,她抬起了头,沾满泪水的迷蒙目光,毫无预兆地直直地撞向了门口。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那沾满泪痕的脸庞楚楚可怜,那双刚刚还盛满脆弱和无助的眼睛,在看清门外之人是齐安之后,瞳孔骤然紧缩。
齐安甚至没有看清她最终定格的表情,他猛地错开目光,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决绝地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