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赠剑暗夜指前路琢玉深心付谁言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柱,在红漆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墨痕社的例行活动刚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活动室走出来。沉墨舟正站在廊下,与刚走出来的苏静文低声交谈着几句关于一篇古文注解的细节。
林婉清跟在吴灼身后,正笑嘻嘻地和另一个社员说着什么,活泼得像只春日里的雀鸟。
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顾兰因沿着走廊翩然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臂弯里依旧搭着几份剧本,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干练。
她看到廊下的几人,眼睛微微一亮,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径直走了过来。
“沉先生,吴同学,林同学。”她声音柔和地打招呼,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最后定格在沉墨舟身上。
沉墨舟闻声抬起头,见到是顾兰因,微微颔首:“顾先生。”
吴灼和林婉清也礼貌地问好:“顾先生。”
顾兰因笑吟吟地看向林婉清,语气亲切又带着几分正式的郑重:“婉清同学,正好遇到你。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婉清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声音清脆:“顾先生,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加入戏剧社!”
“太好了!”顾兰因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很是自然地轻轻握住林婉清的手,语气热络,“欢迎你!婉清!戏剧社非常需要你这样有灵性、有表现力的同学!我相信,下学期的新剧,一定会因为你的加入而更加精彩!”
她这番姿态和话语,丝毫没有避讳一旁的沉墨舟和墨痕社的其他同学,俨然一副??公开宣布“挖人成功”??的架势。
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墨痕社社员都好奇地放慢了脚步,看了过来。沉先生还在场呢,戏剧社的顾先生这就来“抢人”了?
沉墨舟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顾兰因和林婉清。
顾兰因仿佛这才注意到沉墨舟似的,转过头看向他,笑容依旧温婉得体,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人间的玩笑意味:“沉先生,您不会怪我当着您的面,挖走了您墨痕社的一位得力干将吧?”
她这话说得轻松,却让周围的空气微微凝滞了一下。几个学生都屏息看着沉先生会如何回应。
沉墨舟推了推眼镜:“顾先生言重了,学生根据兴趣与发展选择社团,本是常事。婉清同学在文学赏析与情感表达上确有天赋,若能于戏剧舞台上一展所长,亦是美事。”
顾兰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向前略凑近半步,距离拿捏在既显得熟稔又不失礼节的程度上,用比刚才稍微低一些、但依旧能让近处几人隐约听到的音量,含笑低声对沉墨舟说道:
“沉先生大气。不过您放心——”她眼风几不可察地、极其自然地扫了一眼旁边正安静站立、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的吴灼,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狡黠与真诚混杂的调侃,“??你们墨痕社真正最有价值的那颗‘明珠’,心思剔透,沉静如玉,志存高远… 我可是看得分明,深知其重,无论如何也是挖不走的。您且放宽心。??”
她不着痕迹的揶揄着沉墨舟。
沉墨舟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下颌线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他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句:“顾先生说笑了。”
顾兰因得到了她想要的反应,见好就收,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大方的笑容,转而对着林婉清道:“那婉清,下周戏剧社活动,记得准时来哦!”
“好的!顾先生!”林婉清兴奋地点头。
顾兰因这番“高调挖人”兼“精准打趣”,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墨痕社的廊下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她成功地带走了林婉清,也如愿地在沉墨舟那波澜不惊的面具上,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因被人道破心思而产生的波动。
*****
寒冬的午后,稀薄的阳光给北平城罩上一层淡金色的冷晖。吴灼穿过贝满女中安静的校园,走向戏剧社的排练室。林婉清和她约好来看他们社《玩偶之家》的排练。
排练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吴灼轻轻推开门,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颜料和旧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室内,林婉清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比划着某个戏剧动作,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戏剧社的指导老师顾兰因站在她身旁,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靛蓝色工装裙,袖口沾着些许颜料,正含笑指点着。
而靠近窗边的位置,沉墨舟侧对着门口,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细布长衫,身姿清癯。
吴灼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沉先生也在。
她敛息走进,先向顾兰因微微躬身:“顾先生。”随即转向窗边,与闻声看过来的沉墨舟视线相接,同样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沉先生。”
沉墨舟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保持距离:“吴同学。”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顾兰因也转身笑着点头。
为掩饰那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吴灼的目光扫过身旁旧书桌,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脊,拿起一本装帧朴素的册子——《新思潮》。
她原本只想随手翻翻,然而,当粗糙的纸页展开,里面密集而锐利的文字却猛地撞入她的眼帘: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
“……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推动事物发展……”
“……劳动创造世界,劳动者是历史的主人……”
“……阶级压迫是万恶之源,只有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剥削制度,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这些拗口而陌生的词汇,组合成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冰冷坚硬却又蕴含巨大冲击力的逻辑体系!它们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猛地撬动了她那被痛苦、迷茫和绝望层层冰封的心门!
所有纠缠在她心头的不解和困惑,仿佛突然被一道强光照射,显露出令人心惊的脉络和根源!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全部心神瞬间被攫住,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书页的一角。
就在这时,沉墨舟温和的声音响起,他自然地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吴同学是对这类哲学思辨感兴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精准的电流。吴灼微微一怔,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场域悄然形成。周遭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清晰,将两人包裹其中。光线透过窗棂,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站得并不近,保持着合宜距离,但他的存在感却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笼罩着她。
吴灼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声音,他此刻专注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闪回——??圣诞夜他沉稳的引领,废墟旁他坚实的怀抱…更清晰地,是天文台上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中流淌,为她讲解星轨、密码、乃至人心…那份专注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并非简单的思潮,”他开始了讲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词都仿佛经过精心斟酌,带着一种将她重新拉回那个私密授课空间的魔力。??“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根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它试图揭示的,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是??无产阶级??为何是、以及如何成为旧制度的掘墓人与新世界的创造者。”
他的讲解??直指核心,触及本质??,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布道般的深沉力量。
“譬如这‘物质’与‘运动’,”他目光更深邃了些,仿佛又回到了天文台,只对着她一人授课,“它宣告了上帝与一切永恒不变的‘本质’的死亡。万物皆流变,皆在矛盾中运动发展。??人,并非先验的存在,而是在具体的历史关系、特别是阶级与生产关系中,不断被塑造,同时也塑造自身与世界。??” 他的话触及了人的境况本身,却用了更宏大、更革命性的框架。
他谈到“异化”,谈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的劳动如何与其创造物分离,如何反过来压迫自身,使人背离其自由自觉的类本质。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劳动者处境的深刻剖析与同情。
“…故而,??马克思主义??认为,??无产阶级??的解放并非简单的政权更迭,而是??人重新占有自己本质力量的过程,是‘否定之否定’后向自由王国的飞跃…??”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深深地望入她眼中??,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天文台,“…这过程必然伴随对旧有阶级结构的彻底否定,包括否定其中被异化的自我。这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与清醒认知的、凤凰涅槃般的历程。”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思想的对谈中,不自觉地越讲越深,越讲越具体,仿佛眼前只有她一个学生,而这里就是他们的天文台。
就在他话语稍顿的间隙,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思想激发的急切,也带着一丝仿佛回到天文台提问时的专注:
“先生…若按此说,这‘否定’与‘飞跃’,对于出身并非…并非??无产阶级??的人而言,是否意味着一种更痛苦、更彻底的…自我瓦解与背叛?甚至…需要亲手砸碎自己出身阶级所赋予的一切,包括…部分的情感与认同?”她的问题直指存在层面的阶级背叛与自我重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是对自身阶级出身、对家族、对过往认知最深刻的质疑与痛苦。
她问完,才惊觉问题的深度与逾越,脸颊微热,眼神却依旧紧紧望着他,如同在天文台等待他解答一道难解的星图。
沉墨舟的目光因为她这个??触及阶级本质与个人存在??的提问而??骤然亮起??。他看到她眼中那不只是求知,更是对自身存在进行哲学与阶级双重拷问的亮光。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充满了思想的重量与一种深切的理解。
“问得极其深刻,直指核心。”他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思想上的激赏与近乎温柔的引导,“??确是如此。真正的阶级觉醒,对于非无产阶级出身者,往往伴随更剧烈的痛苦与更决绝的断裂。?? 这如同一次灵魂层面的‘弑父’,不仅要否定外部的压迫结构,更要亲手斩断内化于心的、与旧阶级的情感脐带与价值认同。这‘背叛’,实则是…对更广大被压迫阶级的忠诚,是对人类更高正义的皈依。”
他的回应没有停留在安慰,而是肯定了这种哲学与阶级层面的“断裂”的必要性与艰巨性,并赋予了它崇高的意义。
吴灼被这直接而深刻的回应震撼了。她下意识地追问,仿佛完全回到了天文台那种忘我的求知状态:“那…这是否意味着,个人情感的痛苦与失落,在这宏大的??无产阶级??解放事业面前,必须被…搁置,乃至牺牲?”
这个问题让沉墨舟真正地动容了。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天文台上孜孜不倦追问终极问题的女孩。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锐利而明亮,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非为牺牲,而是升华。??”他的回答沉重而充满力量,“??马克思主义??从未否定个体的情感与价值,而是将其置于更广阔的历史进程中去理解与实现。个人的痛苦若能与阶级的命运相连,便不再是孤立的苦难,而汇入了追求普遍解放的洪流,从而获得了超越个体意义的…永恒性。”他引用了《共产党宣言》的结语,“??‘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这新世界,也包含了所有个体情感与价值得以真正实现的新土壤。”
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由身份与刻意维持的距离垒起的界碑,在这思想碰撞的激流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两人都仿佛忘记了周遭的环境,沉浸在一种纯粹的、对根本问题的探索之中。空气里流淌的不再是师生问答,而是两个思考者之间悄然建立的、珍贵的、??仿佛重回天文台的??默契。
林婉清和顾兰因站在一旁,早已停止了交谈。她们相视一眼,顾兰因眼中充满了??惊讶与由衷的赞赏??,她轻轻摇头示意林婉清不要打扰。
沉墨舟看着吴灼眼中那因思想碰撞而燃起的灼灼光芒,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他心中那份师者的引导欲与一种更深层次的思想上的伴侣感交织在一起。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用一种吟诵诗句般的、极富感染力的语调,为这场深刻的思想对话作结,也将它升华至一个更诗意、更充满韧性的高度:
“??故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吴灼的心被彻底震撼了。诗句像一道最强的光,照彻了她被理论冲击和存在拷问的心扉。她望着他,忘了移开视线,眼神复杂,里面充满了思想的激荡、深刻的共鸣、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重回天文台深夜独处时的??思想上的亲近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之间那旁人无法介入的场域达到了顶峰。他们之间流动的,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师生问答,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灵魂共振的、无声的对话。
最终,是吴灼先从那强烈的共鸣中缓缓回过神来。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谢谢先生…与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深受启发。”
然后,她转向顾兰因:“顾先生,您对这类思潮的研究,是否也有不同的视角?”
顾兰因笑着接过话头,气氛重新变得流动起来。
然而,方才那短暂却极其深刻的交流,那在思想深处悄然重建的、??宛如天文台时光??的默契与张力,以及那两句诗的余韵,却已如同种子,落入心田最深处,静待破土而出的时刻。吴灼认真听着,但心底那份因某人带来的思想风暴而引起的震撼与亲近感,远未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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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吴灼和林婉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咖啡与旧木架的味道。
顾兰因步履轻盈地走到窗边,目光掠过窗外那两个渐渐融入冬日薄暮的纤细身影,最终落在了静立原地的沉墨舟身上。
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身对着她,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遥远的某一点,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身的思绪里。金丝眼镜后的眸光被镜片遮掩,看不真切。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侧脸和那件半旧的青色长衫上投下淡淡的、明暗交错的光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带着些许孤寂感的雕塑。
顾兰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墨舟,”她唤道,语气熟稔而自然,“你方才…与她讲得很深。”
沉墨舟闻声,目光迎向顾兰因,脸上的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淡然,只是那平和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敛去的、深邃的余绪。
“见她有些困惑,便多说了几句。”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课后答疑。
顾兰因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和更深层的洞察。“岂止是几句?”她微微偏头,眼神锐利了些许,“从辩证唯物到剩余价值,从阶级论到人的异化与解放…你几乎将《新思潮》里那些最尖锐、最核心的命题,为她抽丝剥茧,娓娓道来。那般耐心,那般…倾囊相授。”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我认识你这些年,鲜少见你对哪位学生有这般…倾注。”
沉墨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有瞬间的闪烁,但他并未移开视线,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她天资聪颖,能听懂。既是可造之材,多引导一些,也是为师者的本分。”
“本分?”顾兰因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却也更耐人寻味,“好一个‘本分’。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仿佛在欣赏一幅值得玩味的画作。
“只是,墨舟,”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却直刺人心的穿透力,“你方才看她的眼神,你为她阐释那些宏大命题时…那不自觉地放柔放缓的语调,那引经据典、生怕她有一丝误解的细致,真的,仅仅只是‘师者的本分’吗?”
沉墨舟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画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顾兰因的这句话而悄然绷紧。
顾兰因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她继续缓缓说道,“你我都知道,她是一块??璞玉??。”她的语气肯定无比,“天生丽质,聪慧剔透,却又被身世与环境所困,蒙着一层沉重的尘垢与冰壳,内心藏着巨大的能量与痛苦,亟待引导,亟待…??雕琢??。”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沉墨舟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而你,沉墨舟,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你是在??打磨??她?抑或是…”她微微停顿,吐字愈发清晰有力,“…在??打造??她?”
“??你,正是那琢玉之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在寂静的画室里炸开,余音袅袅,震得空气都仿佛在颤抖。
沉墨舟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霍然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骤然缩紧,锐利地射向顾兰因,那里面充满了震惊、被人窥破心事的猝不及防,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辩解,想说这只是寻常的教导。但话语卡在喉咙里,面对顾兰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任何苍白的否认都显得徒劳。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最终,他猛地转开视线,望向窗外已然降临的沉沉暮色。
顾兰因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影和那下意识避开的视线,心中已然明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反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心,有提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你不知道?”她重复道,语气柔和了些,却依旧不容回避,“那你方才为何要对她吟诵那两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墨舟,这不仅仅是解惑,这是…??赠剑??啊。”
“你将洞察黑暗的眸与追寻光明的信念一同赠予她,为她指明方向,助她劈开荆棘…这难道,不正是琢玉之人,在为美玉赋予最终的形态与灵魂吗?”
沉墨舟的背影僵硬地挺立着,一言不发。只有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顾兰因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严肃的提醒:“墨舟,璞玉虽美,琢玉的过程却必然伴随痛苦与风险。更何况眼下这时局,你这般精心打磨,将她引向那条最是艰难甚至危险的道路,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准备好承担这‘琢玉之责’所带来的所有可能了吗?”
沉墨舟依旧沉默着,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幽暗。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他看着顾兰因,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沉重、决然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若真是璞玉,便不该被尘垢埋没。至于风险…兰因,这世间哪一种真正的觉醒,不伴随着风险与…痛苦?”
他没有直接回答顾兰因的问题,但他的话语,已然承认了一切。
顾兰因凝视着他,最终,再次轻轻叹了口气:“但愿你这琢玉之手,能稳得住,也能…护得住。”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盏,留下沉墨舟独自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彻底笼罩下来的夜色,久久无言。
琢玉之人…吗?
他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她聆听时专注的眉眼,提问时眼中的灼热与困惑,以及最后那句诗落下时,她眼中骤然亮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芒。
心底那片幽暗的海,浪潮汹涌,再也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