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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星光照迷途戏文演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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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灼抱着一摞诗集,打算穿过回廊送回自己房间。经过砺锋堂窗外时,她本欲低头快步走过,不愿打扰兄长办公。然而,一阵压抑却异常清晰的对话声,猛地钻入她的耳中。
    “……代号‘猎户’……绝非普通抗日分子……密码专家……”  是吴道时冰冷而凝重的声音。
    “日本人像疯了一样……全城秘密搜捕……‘不计代价,务必清除’……”
    兄长书房里那压抑的对话,以及“猎户”这个代号所带来的莫名心悸,如同驱之不散的阴翳,萦绕在吴灼心头,久久不散。回到贝满女中,熟悉的校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课堂上的讲授、同学们的低声交谈,仿佛都隔着一层纱,她的心思早已飘向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名字。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吴灼独自一人走向校园深处那座略显陈旧的红砖小楼——天文台。这里曾是她和沉墨舟度过许多宁静黄昏与夜晚的地方,那些教授摩斯密码,辨认星图,讲解天体运行的傍晚,有时他们还会一起操作那台略显笨重的天文望远镜,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星斗满天,才踏着夜色返回。
    自沉先生东渡后,她便很少再来,这里也愈发冷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往昔那份专注而平和的余韵。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夕阳的金辉透过圆顶的玻璃天窗,将整个观测室染上一层暖色,光线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望远镜静默地立在中央,仿佛在等待再次被唤醒。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角落那个熟悉的书架上——那里曾是她和沉先生经常翻阅资料的地方。一本封面磨损严重、书脊几乎开裂的旧书随意摆放在一堆较为整齐的书籍上方,那是《步天歌》,沉先生当年曾笑着说,这是古人观星的“口诀”,有趣又实用,有时他们会就着暮色,一边对照星图,一边念诵歌诀。
    鬼使神差地,吴灼走过去,轻轻抽出了那本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步天歌》。书页已经泛黄发脆,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仿佛还能听到当年他温和的讲解声,看到他在渐暗的室内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灯光下两人共同俯首于星图的身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指着星图耐心讲解的声音,还有那些关于摩斯密码的教学……
    密码是另一种语言,是藏在寻常之下的秘密,就像星光,看似无序,实则蕴含规律。她依稀记得,在一个星光很好的夜晚,他们刚用望远镜看过猎户座,沉先生曾用指尖快速而随意地敲击桌面,敲出一长串复杂的节奏。当时她初学,只觉得那串密码很长、很复杂,并未能立刻记住和破译,只记得里面有“光”这个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忽然,动作顿住了。
    她的目光凝滞在这本书合拢时,露在外侧的书页边缘。那里,原本应是参差不齐的毛边,但在傍晚斜射的温暖光线下,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绝非自然磨损的痕迹——一些书页的边缘,被一种极细微而精准的力道,掐出了深浅不一的微小凹痕。
    这些凹痕的排列,初看杂乱无章,但落在她眼中,却瞬间激起了熟悉感!那长短不一的间隔组合,分明是……摩斯密码!  而且,这排列方式,隐隐勾起了她脑海中那段尘封的、未能破译的记忆!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谁会在这本旧书上留下密码?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方式,也只有他,知道这本书对她的意义,知道他们曾在这里共度的那些黄昏与夜晚!
    她屏住呼吸,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和一张小纸片,对照着那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掐痕,仔细地将点和划临摹下来,然后聚精会神地开始破译。一个个字母被艰难地辨认出来,连缀成词,当整句话在她笔下完整呈现时,吴灼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句话是:
    “猎户座的星光穿越千年,终于抵达你的眼底。”
    ——正是当年沉先生敲出、她未能记住的那句话!
    一个石破天惊、却又在逻辑的碎片中骤然拼合的可能性,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难道……他就是那个让日寇闻风丧胆、让兄长严阵以待的神秘“猎户”?!
    但如果真的是他……吴灼的思绪飞速旋转,一个新的、更具体的疑问猛地浮现:一个已经东渡日本的人,如何能如此精准、及时地影响甚至主导国内如此危险且复杂的行动?无论是数月前长城脚下的药品劫案,还是如今可能因学潮而起的风波……这需要何等庞大而高效的地下网络?需要何等隐秘而可靠的通讯渠道?沉先生离国前,不过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他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势力?或者……他根本就不是独自一人?他的背后,是否还有更深不可测的力量?而他东渡留学,是真求学,还是……一种更深的掩护?
    这个念头带来的震撼远超之前,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紧紧攥着那本《步天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无数过往的细节如潮水般涌来,此刻都带上了新的意味:沉先生对时局敏锐而犀利的点评,他谈及国难时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愤懑,他离去时那份看似洒脱却似乎暗含决绝的告别,以及他在这天文台里,无数次看似随意却可能意味深长地指向猎户座的情形……
    这次“猎户”的暴露,时机如此精准地紧随《墨痕》特刊引发的学潮之后,日本人如此疯狂的反应,正是针对那本由她主编、揭露《塘沽协定》卖国本质的刊物!他是不是为了保护因她而起的这场风波和墨痕社,才不惜以自身为饵,吸引日寇最猛烈的火力?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就再难压下去。内心瞬间泛起一阵尖锐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剧痛。
    ……你远在天涯……却暗自护我周全!!!
    这句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轰然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和排山倒海般的酸楚。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被刻意忽略或误解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心中那道自欺的堤坝:
    她想起他手把手、极有耐心地教她摩斯密码,指尖轻触间那不易察觉的停顿与温度;想起那个圣诞夜,他戴着面具,在喧嚣人群中无声地向她伸出手,邀她共舞,面具后的目光深邃难辨;想起他不动声色地引荐她去见任之恭先生,为她打开更广阔的学术视野;还有林婉清曾心有余悸地提起,那次她们被绑架后,他第一个不顾一切扑上来,在混乱中本能地用后背为她挡住可能飞来的子弹……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密集地浮现,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超越师生情谊的关切、守护、乃至……克制而深沉的情感。
    而她之前却通通选择了视而不见,或者说,是怯懦地不敢深想。她只固执地记住了他后来刻意保持的距离,记住了他温和却疏离地划下那道“师生”的界碑,并以此作为说服自己、也隔绝一切可能性的借口。
    “天哪……我多么笨……多么愚蠢!”
    一股混合着巨大懊悔、心痛和迟来顿悟的情绪,如同灼热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怎么还敢自欺欺人地说,他仅仅只是她的老师?怎么还敢否认,那一次次看似偶然的相助、那不顾生死的守护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份深藏不露、却重如山海的情意?
    她仿佛能看到,远在异国的沉先生,在得知《墨痕》特刊可能为她引来杀身之祸时,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浮现出怎样的决绝。他平静地布下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从安全的阴影中推向风暴的最中心,只为在她与滔天巨浪之间,筑起一道以自身血肉为代价的屏障。
    这份守护,如此沉默,如此巨大,又如此……残酷。她何德何能,竟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然而,这个认知带来巨大震撼与感激的同时,更深的恐惧如冰水浇头——沉先生人就在日本!在特高课的老巢底下!他为了掩护她,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举,此刻自身处境何等凶险?特高课会不会已经顺藤摸瓜……
    对沉先生安危的强烈担忧,与这份刚刚醒悟、却已重得让她无法承受的情意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泛黄的书页。她紧紧攥着那本破旧的《步天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着遥远彼岸、连接着那份沉重情感的唯一的、脆弱的信物。
    *****
    翌日,放学钟声敲响后,吴灼心中那个沉甸甸的秘密,如同亟待确认的星图,需要一面镜子来映照。顾兰因先生,这位神秘而敏锐的戏剧社导师,无疑是此刻最佳的人选。她刚走到戏剧社活动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林婉清清脆如银铃般、带着表演腔调的声音。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林婉清正手持一卷剧本,在房间中央踱步,模仿着哈姆雷特的忧郁姿态,见到吴灼进来,她立刻丢开剧本,欢快地蹦了过来,“灼灼!你来得正好!顾先生正在指导我理解哈姆雷特的内心矛盾呢!”
    顾兰因含笑看着她们,“婉清对《哈姆雷特》很着迷,正在琢磨那句着名的独白。”
    林婉清亲热地挽住吴灼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是啊是啊,哈姆雷特为了复仇,要装疯卖傻,要忍受误解,甚至要伤害心爱的奥菲莉娅……这种隐忍和牺牲,真的好难啊!”
    吴灼听闻这句,脊背微微绷直了。
    “咦?灼灼,你脸色怎么有点白?是不是熬夜看稿子了?”
    吴灼勉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林婉清的手:“没事,就是有些问题,想来请教一下顾先生。”她转向顾兰因,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意,“顾先生,刚温习完一些旧课业,心中有些困惑。是在想……人与人之间的守护,究竟能到什么程度?是否真有那种……可以跨越山海、甚至不惜以自身为代价的深情?”
    一旁的林婉清闻言,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顾兰因整理戏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抬眼看向吴灼,目光中带着审视,语气平和:“怎么突然想到这么深刻的问题?可是读了什么新派小说?”她的余光也扫了一眼陷入思考的林婉清。
    吴灼摇摇头,目光坚定:“只是觉得,有些看似遥远的光,或许一直就在身边默默照耀,只是我们自己未曾察觉。等到察觉时,那光……可能已经为了驱散眼前的黑暗,而燃尽了自身。”
    林婉清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着灵光,举起手中的剧本,像是找到了例证般插话道:“就像哈姆雷特!他表面上犹豫不决,但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布局,保护丹麦王国的未来!他忍受着众人的误解,甚至让奥菲莉娅伤心……这种默默的守护,虽然方式不同,但心意是沉重的,对不对,顾先生?”她的话语天真活泼,却意外地切中了要害。
    顾兰因的眸色深了些许,她轻轻摩挲着手中戏服的刺绣,斟酌着词句:“若真有这样的光,那被照耀的人,想必是极其幸运,也……极其重要的。”她顿了顿,话锋微转,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两个女孩,“不过,灼灼,婉清,你们要知道,这世上有些守护,是沉默的,是需要被守护者自己去发现、去成长的。过早的依赖或点破,有时反而不是好事。”
    林婉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翻动着剧本,小声嘀咕:“就像戏文里说的,‘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所能梦想到的多出更多’……有些事,可能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和深沉,对吧?”她引用的台词,再次无意间触及了问题的核心。
    吴灼心念电转,决定再进一步,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试探的语调:“先生……您说,如果一个人,他明明身处险境,却还要分神、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来保护远方的人……那个人在他心里,是不是……很特别?”
    林婉清这回彻底屏住了呼吸,她终于从这机锋暗藏的对话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她紧紧握住吴灼的手,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好奇。
    顾兰因静静地回望着吴灼,过了几秒钟,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了复杂的情绪。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有些人,注定是另一些人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星辰。不是因为星辰需要守护,而是因为守护者……心甘情愿。”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确认,重重地敲在吴灼的心上。旁边的林婉清似乎也听懂了什么,她猛地看向吴灼,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了然的同情,她下意识地引用了一句哈姆雷特的话:“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她握紧吴灼的手,传递自己的力量。
    吴灼感受到手心的温暖和好友话语中的支持,心中巨石落地的同时,那股酸楚的释然再次涌上。她没有再追问。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站起身,微微向顾兰因鞠了一躬,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乖巧,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谢谢先生指点,我明白了。”  林婉清也赶紧跟着站起来,依旧紧紧挽着吴灼的手臂。
    顾兰因也站起身,看着她们,目光深邃:“明白就好。前路漫长,保护好自己,就是……对那份守护最好的回应。”
    “我们会的,顾先生!”林婉清抢着回答,语气坚定,还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灿烂却带着一丝郑重的笑容。
    吴灼点了点头,由林婉清挽着,转身离开了戏剧社。
    一出门,林婉清就迫不及待地小声问:“灼灼,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和最近城里不太平的事有关?和……和那个‘猎户’有关吗?”她虽然活泼,但并不笨,联想力丰富。
    吴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手握紧了林婉清的手,轻声说:“婉清,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更安全。就像哈姆雷特,知道太多反而痛苦。”
    林婉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好友的用意,她用力回握吴灼的手,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好吧!那我就不问啦!不过灼灼,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就像戏文里最好的朋友那样!”
    看着她真诚活泼的脸庞,吴灼的心中温暖了些许。是的,她不再孤单。她有需要守护的友情,也有了一份必须回应的、沉甸甸的深情。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拉长了她的身影。此刻,她的心中不再有彷徨和不确定,沉先生的心意,她已明了。
    那份跨越山海、沉重如山的深情,她接下了。
    从今往后,她会努力成长,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并肩,而不是永远活在他的守护之下。
    先生,您在天涯以身为饵,护我周全;我在此地,必不负韶华,静待……重逢之日。
    到那时,若他安然归来,她定要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她读懂了星语,也读懂了他的心意。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同样经历了风雨、已然成长的灵魂,去回应那份跨越山海、沉默如星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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