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16
虽是被雨水浸透了,她却不免在意腿根处滑腻腻的触感。
是了,这禁地中没有闲杂人等,其他同门或许都乖乖留守房中,春离本以为屋外是无人之境。
可是还有一人,还有一人不受宵禁的限制——
在那深深的昏黑中,玉色的半片狐面有如从水面浮出那般,现出了黯淡的轮廓。
一身黑衣又黑发的虺,似与夜色融为一体,模糊不清。那张覆着假面的白净的脸,就如悬在黄泉之境的幽灵。
是他。现在主导着这场试炼的祭司,在殿上挥挥手消解了赫仙凌厉一击的人。
春离不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似的屏息,危险忽然迫近的惊惧,在她心胸迅速膨胀。可在那恐慌之下,她此时竟只顾一个窘迫的念头——他在那里看了多久?岂非看到了我方才用手……?!
一瞬回想起自己那番不雅的姿态,她无地自容地哽住了。
虺问过了就不言,等她回话。
春离哑声开了几次口,才挤出一句来:“那你又为何在此?”
虺冷笑了一声,在雨中格外低沉又朦胧。春离既不答他,他也绕过了问题,反问:“我不是说过,天黑之后最好待在自己家里吗?”
春离被训得低下头,握住了拳。
鸠占鹊巢的祭司,这个被她刻意忽视的存在,禁地中最大的威胁,此刻就在几步开外,瞬息间就能惩戒她不听劝告的行为。
雨夜已经够冷,虺散发着更加冷幽幽的危险的气息。她是该害怕的,以她这样的修为,再不听这个人的话,下场绝对会很凄惨。
可是,为了不坐以待毙,一定要面对这样的风险。
“你是来索命的吗?”
春离轻声地问,犹如雨夜的一声叹息。
“可以是。”
——那就说明也可以不是。
听得有交涉的余地,春离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白天说的那几句话,没有说是铁则。你的原话说是……‘提醒、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虺没有立即回话。沉默的那几息之间,雨声哗哗地敲在春离的心上。
哗哗声,是雨下在地面上的声音;叮叮淙淙,是雨流在瓦上;细密地敲击声——是虺打了一把伞。春离全神凝聚在他身上,才发现他握着一把染成墨色的竹伞。
“那么,不打算听从我的提醒?”虺终于说话,声音听不出悲喜。
“不是,”春离急忙地解释道,“我认真听了你的话,决定听从虺大人的指示。”
“此话怎讲?”
“我无缘比武,闲着也是闲着,不就只能做些别的事嘛。因此,您才让我坐到台前给您打下手。”
“嗯。”
“出于某些原因,您建议我们不要独行、也不要在夜间出门。但这并不是某种定死的规矩,不是‘夜里推开房门就会被逐出禁地’之类的。毕竟,即使两人结伴而行,也不免要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分开——既然实际执行的时候如此灵活暧昧,那就称不上是铁律,而是对行为后果的威胁吧。”春离讨好地对他微笑着。
他更轻地“嗯”了一声,轻到春离怀疑只是自己的幻听。也许他没吭声,仅一颔首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仅用一句话,想必大家不会接受虺大人的建议,总有像我这样的人不信邪地出来碰运气,白费了您的好心。所谓无知者无畏,您还是得让他们知道违规的后果才行。也就是我——反正不参与武试,今晚做了活生生的例子,明天您就可以拎着我的尸首,告诫其他人‘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了。”
那一瞬间,春离忽然感到极其异样的压迫感。
原本这夜只是个过于黑暗静谧的良夜。春离从不是怕黑的小女孩,但在她的话音刚落时,她感到那夜色的深处涌起了恐惧的漩涡。
有什么仿佛野兽低吼的声音。
有什么尖锐物摩擦过地面、皮毛刮过树枝的声音。
雨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似爬行、似蠕动、似梦呓般的窸窸窣窣声。
如幽冥般冰寒又腐朽的气息,随着不知何处弥漫上来的浓雾一齐裹挟而至……
远处的黑暗里有什么?
——宗界内应该是安全的才对。以明的住处应该是安全的。
——不对,这里是禁地、不是真的天留宗……
虺不动如一尊塑像一般:“……你是在求死吗?”
春离紧张得脱口道:“我想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为何?”
——为何?
难道想平安活下去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春离靠墙时暗暗抠住了身后的砖石,以此来制止自己想抚摸小腹的动作。她记挂着一个答案——她确实是为了一个与旁人不同的理由才苟活的,她是一个母亲。
但她不敢轻易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只道:“我可以为您所用。就像今天帮您端抽签筒一样。活人总比尸体的用处大一些。”
“是么。”虺未置可否。
片刻后他又道:“既然如此,方才又为何要说是听从我的指示来当反面教材?”
“因为您说,比武大会中还有特殊机制。夜里独自溜出来的后果不就是线索吗?虺大人给了提醒,春离自当以身试险。”
“你明知枪打出头鸟,却自以为不会死?”
“您想留我一命的话,我自不会死。”
虺微微地一摇头:“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执行公务,你若一意孤行地不听劝阻,会有别的取你性命。”
“您救我一命的话,我不会死。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来报答,任何事……”
“我最后重申一遍,尽量避免独处、走夜路。明白了吗?”
“我下次不敢了。”春离道。
虺略一沉声:“回家吧。”
春离朝另一边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看虺仍站在原地不动,只好试探着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了几步。
回头见他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反应,春离就急匆匆地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怎么也看不见虺了,跑到远远地看见自己的院子,她悄一转身,又朝另一条路溜去。